1996年1月23日 ,星期二,中午十二点。
咕噜——咕噜——
我的肚子发出一连串悠长的抗议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我揉了揉瘪瘪的肚皮,眼巴巴地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昨天看它还像条腾飞的龙,今天饿得两眼发黑,咋看它都像一条蠕动的蚯蚓。
妈——我有气无力地朝楼下喊道,我饿——
楼下厨房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母亲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喂?张主任啊……对对对……今天排气很好……六次……颜色也正常……
我立刻竖起耳朵,像只警觉的土拨鼠,整个人都贴在了床头。
真的?……龙须面?……十根?……好好好!我这就用天平称!绝对精确!
我的心脏一跳。
龙须面?十根?这是要过年了吗?我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结果扯到伤口,一声又躺了回去。
母亲上楼的脚步声都比平时轻快,我赶紧调整表情,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
小羽,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的白瓷碗冒着诱人的热气,张主任特批——
龙须面?我迫不及待地接话,眼睛瞪得像铜铃。
就十根,多一根都不行。母亲把碗放在我面前的小桌板上,张主任说了,要循序渐进。
我盯着碗里那几根可怜巴巴的面条,它们细得能在针眼里穿过去,在清汤里若隐若现。
妈,这面条……我挑起一根,对着阳光看了看,是给蚂蚁吃的吧?这么细,我都不敢用力呼吸,怕把它们吹跑了。
嫌少?那还我!母亲作势要收走碗,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别别别!我一把护住碗,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蚂蚁就蚂蚁,我当一回蚂蚁还不行吗?
母亲被我逗笑了,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慢点吃,每口嚼二十下才能咽。张主任特别嘱咐的。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挑起一根面条,像考古学家研究文物一样仔细端详。放进嘴里,久违的面食触感让我差点热泪盈眶。
香吗?母亲紧张地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表情变化。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细细地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美味,比米汤有嚼头——虽然就多嚼了那么一下下。
贫嘴!母亲笑着摇头,吃完好好休息,不许偷看闲书。
我正想抗议,突然灵机一动:妈,我能申请个仪式吗?
什么仪式?母亲一脸疑惑。
给这碗面起个名,我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十根面起义,纪念我正式向流食暴政宣战的第一天。
母亲笑得直摇头:行行行,随你怎么叫。记住啊,起义可以,别搞成暴动就行。张主任说了,要稳扎稳打。
遵命,长官!我做了个滑稽的敬礼动作,然后继续享用我的战利品。
下午三点。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墙上的斑点,突然听到后窗外传来一阵的轻响。
我艰难地挪到窗边,掀开窗帘一看——胖子张晓辉正站在院墙外,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胖子!我压低声音喊道,你不上课啊?
嘘——胖子紧张地左右张望,逃了节自习!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竹竿的角度,让塑料袋慢慢接近我的窗口。我赶紧打开窗户,伸手去够。
慢点儿!慢点儿!胖子紧张得满头大汗,这可是我新买的《早乙女乱马》,别掉下去了!
我一把抓住塑料袋,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果然是崭新的漫画书,封面上乱马和小茜正在打闹。
胖子!你太够意思了!我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小点声儿!胖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可是我省了一个月零花钱买的,别让你妈发现了!
放心!我朝他竖起大拇指,等我好了请你吃麻辣烫!
胖子正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迅速收起竹竿躲到墙根下。下一秒,母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小羽,你在跟谁说话?
没、没有啊!我赶紧把漫画书塞到枕头底下,我在背课文呢!
母亲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转身回屋。
我长舒一口气,偷偷朝窗外比了个oK的手势。胖子从墙后探出头,咧嘴一笑,做了个的手势,然后猫着腰跑走了。
晚上七点十五分
叮铃铃——
门铃准时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晓晓像阵小旋风一样冲进我的房间,鼻尖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沾着几片雪花。
听说阿姨说你面条起义成功了?她一进门就兴奋地嚷嚷,大眼睛亮晶晶的。
嘘——我紧张地指指门外,我妈耳朵比雷达还灵,正在厨房监听呢!
晓晓立刻会意,蹑手蹑脚地凑到床边,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当起义军的感觉?
别提了,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刚宣布独立就被殖民者镇压了。我妈现在严格控制我的革命热情
晓晓忍不住笑出声,赶紧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玉凤姐给你的起义指南,说能帮你科学规划革命路线。
我好奇地展开一看,是张精心绘制的电路图,上面画着个滑动变阻器,旁边用红笔标注:你现在在这里→
玉凤姐说,晓晓凑近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现在就是个变阻器,得慢慢调节,不能操之过急。
我盯着图纸看了半天,突然发现问题:所以她画个箭头指着我屁股?这是几个意思?
晓晓地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那是电阻滑块!你个文盲!
好吧,我挠挠头,继续研究图纸,那我什么时候能调到红烧肉档?这个总看得懂吧?
想得美!晓晓白了我一眼,指着图纸上的刻度解释道,下一个档位是十五根面,然后是菜叶准入……至于红烧肉,那得等到电流稳定区
正说着,门突然被推开。
母亲端着一碗苹果泥走了进来,晓晓立刻正襟危坐,装作在认真讲题的样子。
阿姨好!晓晓甜甜地打招呼,我在给羽哥哥讲物理题呢!
母亲狐疑地看着我们俩几乎贴在一起的脑袋:讲题需要趴这么近?
物理题,我一脸诚恳地解释,讲电阻呢,得近距离观察电流走向,这是科学。
母亲将信将疑地放下碗:趁热吃。晓晓也来点儿?
不用了阿姨,晓晓乖巧地摇头,我吃过饭来的。您做的苹果泥闻着真香!
等母亲一走,晓晓立刻又凑过来:快看玉凤姐写的备注!在背面!
我赶紧翻到背面,果然有一行娟秀的小字:若想加快康复,每日可做三次腹式呼吸,每次五分钟。——另:胖子让我转告你,他今天不是故意逃课来看你,是被楚霸王罚去操场跑圈,顺路。
等等,我皱眉看着这行字,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胖子被罚跑圈和我的康复有什么关系?
晓晓耸耸肩,模仿着姜玉凤的语气:玉凤姐的原话是反正空白处还很多,不写白不写
我们俩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生怕被厨房的母亲听见。
晚上八点半。
父亲下班回来,神秘兮兮地摸进我房间,还特意回头看了眼走廊,确认母亲不在附近。
儿子,他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套《三国演义》的小人书,封面已经有些泛黄,爸给你搞了套精神食粮。
我眼睛都直了,一把接过来:爸!你是我亲爸!
嘘——小声点!父亲紧张地看了眼门口,别让你妈知道。藏好了,趁她做饭时看。
我刚翻开第一册桃园三结义,母亲的声音就从楼下传来:老陈!你是不是又给小羽带闲书了?
父亲吓得一激灵,手里的书地掉在地上。
没有!绝对没有!他边喊边手忙脚乱地弯腰捡书,结果一脚踩在书皮上,一声——最上面一本的封面被撕成了两半。
我们父子俩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呃……父亲尴尬地挠挠头,要不……爸给你讲讲三英战吕布?口述版?
算了,我叹了口气,您上次讲关羽,说成关翼德来着,气得爷爷差点把茶喷出来。
这时母亲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通下水道的皮搋子:老陈,厨房下水道堵了,你去通通。
父亲如蒙大赦,赶紧溜了。
母亲扫了眼地上的书皮碎片,又看看我一脸心虚的表情。
妈,我坦白,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是爸非要给我看,我坚决抵制来着,真的!
母亲哼了一声,弯腰捡起那半张残破的封面,并没收了我还没捂热乎的小人书,然后举起一本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想看啊?
我猛地点了点头,眼睛跟着小人书左右移动,像只盯着逗猫棒的猫。
行啊,母亲把小人书揣进围裙的大口袋里,明天多喝一碗米汤,就给你看一本。
我哀嚎一声,你这是文化专制!限制我的精神发展!
这叫膳食平衡。母亲得意地转身离开,临走还不忘补充,还有,明天开始每天加做三次腹式呼吸,每次五分钟。晓晓刚才偷偷告诉我了,说对康复有帮助。
我瘫在床上,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唉,起义军果然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好歹,十根面条已经打开了缺口,距离红烧肉革命胜利的那天……大概也很没多少天了吧?坚持就是胜利!
晚上九点。
正当我昏昏欲睡时,后窗外又传来熟悉的声。我强打精神挪到窗边,掀开窗帘一看——胖子又来了!
这次他手里举着的竹竿上,绑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
接着!他压低声音喊道,刚出炉的烤红薯!
我赶紧打开窗户,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竿上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个金黄油亮的烤红薯,香气扑鼻。
胖子!你太够意思了!我感动得差点儿哭出来。
嘘——小点声!胖子紧张地东张西望,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刚要咬一口,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把烤红薯藏进被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母亲推门进来,狐疑地环顾四周:怎么有股烤红薯的味道?
可能是……我急中生智,是晓晓留下的香味!她晚上吃了烤红薯!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早点休息,别想些有的没的。
等母亲走后,我赶紧掏出烤红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虽然被捂得有点软了,但依然香甜可口。
窗外,胖子还站在原地没走,正冲我挤眉弄眼。
我朝他竖起大拇指,做了个的手势。
他得意地晃晃脑袋,做了个的手势,然后扛着竹竿消失在夜色中。
我望着窗外的星空,心里暖暖的。这帮革命同志虽然笨手笨脚,但这份情谊,可比红烧肉珍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