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晨光初透,将庭院中玉兰花瓣上的露珠映得晶莹剔透。
清晏殿内,吴怀瑾已穿戴整齐,一身雨过天青色暗银竹纹常服,玉带束腰,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挽起,少了几分病气,多了几分清雅疏淡。
云袖正跪在他身前,为他整理腰间玉佩的丝绦,纤细的指尖灵活地打着同心结,动作轻柔而专注。
她今日穿着一身杏子红绣折枝辛夷的宫装,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小脸愈发白皙。
“殿下,慈幼局那边,五百两银子已按您的吩咐,一早便由崔嬷嬷带着人送去了。”
云袖系好丝绦,微微仰头,柔声禀报,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对宫外那些无依无靠的孩童上了心。
吴怀瑾“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她清澈的眸子,并未解释。
他抬手,云香立刻将一盏温度恰好的蜜水递到他手中。
她穿着湖碧色绫裙,外罩一件鹅黄比甲,梳着双丫髻,显得娇俏可人,只是眉眼间同样藏着疑惑。
“吩咐下去,今日闭门谢客,本王要静修。”
他饮了一口蜜水,将玉盏递回,声音平淡无波。
“是。”
云袖云香齐声应下,恭敬地退至一旁。
吴怀瑾转身走向书房。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并非静修,而是要通过魂契,仔细感受那“善举”之后,功德值的细微变化,以及……观察这枚投入湖心的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涟漪。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安排下一步——那头被“炭火”暖过来的“羊”,该听到新的“指令”了。
辰时正,京郊慈幼局。
这是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灰墙斑驳,门楣上的匾额漆色剥落。
几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童挤在院子里,怯生生地看着突然造访的宫装嬷嬷和那几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崔嬷嬷穿着一身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却比平日温和些许。
她代表着九皇子的脸面,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皇家威仪,又带着几分怜悯。
她指挥着随行的小太监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和几匹颜色素净厚实的棉布。
“诸位孩童,”
崔嬷嬷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院落,
“九皇子殿下仁心,感念尔等孤苦,特从私库拨银五百两,赠予慈幼局,为尔等添置春衣,购买笔墨,望尔等感念天恩,将来成为于国有用之才。”
孩子们懵懂地看着,有些胆小的往后缩了缩。
慈幼局的老局丞是个干瘦的老头,激动得老泪纵横,带着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扑通跪下,连连叩头:
“谢九殿下恩典!谢九殿下活命之恩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京城底层百姓间传开。
九皇子吴怀瑾病中尚心系贫苦孩童,慷慨解囊五百两!
这对于见惯了权贵奢靡、官吏盘剥的平民而言,不啻于一股清流。
茶楼酒肆间,开始有人低声议论这位以往并不起眼的九皇子,言语间多了几分好感与期待。
巳时初,养心殿。
皇帝吴天刚批完一批奏折,正闭目养神,指尖一枚温润的和田玉扳指在龙案上无声地缓缓转动。
大太监悄步上前,低声将京郊慈幼局之事禀报了一遍,语气平实,不带任何倾向。
殿内檀香袅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皇帝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中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株初绽的玉兰,半晌,才似随口一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怀瑾那孩子,病了这一场,慈悲心肠越来越多了。前几日,是不是还往静心苑送过东西?”
大太监心头一凛,腰弯得更低:
“回陛下,是送了些炭火衣物。”
“嗯。”
皇帝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指尖的玉扳指停顿了一瞬:
“五百两…… 对一个久病不出的皇子来说,不是小数目。德妃那边,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德妃娘娘一切如常,并未见额外补贴九殿下。”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追问银钱来源,仿佛那并不重要。
他重新阖上眼,语气淡漠,却字字千钧:
“少年人,有心扬名,是好事。”
“传朕口谕,九皇子吴怀瑾,体恤孤弱,仁心可嘉,赐‘仁善’匾额一方,令其亲笔书写,悬于慈幼局正堂。再赐宫缎二十匹,南海珍珠一斛,给他压压惊,补补身子。”
大太监立刻领命:
“是,陛下。陛下对九殿下真是疼爱有加。”
皇帝嘴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旋即消散。
疼爱?
他这是在将吴怀瑾的 “仁善” 之名,用御笔亲赐的匾额,牢牢地钉死在天下人面前。
这既是褒奖,也是枷锁。
一个被皇帝金口玉言认定为 “仁善” 的皇子,日后若行差踏错,或有任何 “不仁” 之举,便会立刻遭到反噬。
同时,这块匾额,更像是一盏明灯,将这位原本不起眼的九皇子骤然推至所有朝臣和其他皇子面前,吸引所有的审视、猜忌,乃至明枪暗箭。
他这是在帮吴怀瑾 “扬名”,也是在为他树敌。
皇帝不再言语,继续转动着指尖的玉扳指。
他乐见儿子们有些手段,但这 “善” 名,一旦被架起来,是成为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就要看这病弱的九儿子,究竟是真慈悲,还是…… 披着羊皮的豺狼了。
他很好奇。
与此同时,太子东宫。
吴怀仁正与两名心腹幕僚在书房议事,闻听九皇子向慈幼局捐银一事,他脸色瞬间阴沉,猛地将手边的青玉镇纸扫落在地,发出 “哐当” 一声脆响!
“五百两!他倒是阔绰!”
他豁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宫门方向厉声喝骂,声音因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利:
“老九这是什么意思?”
“啊?病了一场,倒学会沽名钓誉了!”
“是觉得本宫这个太子不够仁德,需要他来提醒吗?!”
“还是觉得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在父皇面前、在那些贱民心里搏出个好名声?”
“愚蠢!天真!”
他怒不可遏,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梨花木脚踏,吓得两名幕僚噤若寒蝉,连忙垂首劝慰:
“殿下息怒!九皇子此举,或许并无深意,只是……”
“只是什么?!”
吴怀仁猛地转头,眼神凶狠地瞪向开口的幕僚,那目光如同被侵犯领地的野兽,充满了暴戾与不耐,:
“滚!”
“都给本宫滚出去!”
幕僚们不敢多言,连忙躬身退下,带上房门。
就在房门合拢的瞬间,吴怀仁脸上那滔天的怒火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依旧面色阴沉,眼底却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缓缓坐回铺着明黄锦垫的紫檀木椅,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有节奏的 “笃笃” 声。八皇子吴怀信则是在书房练字时听闻此事。
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落在宣纸上。
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布擦了擦手,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这个九弟,倒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病中施粥,赠衣静心苑,如今又慷慨解囊慈幼局……是真仁善,还是另有所图?”
他吩咐心腹:
“去查查,这慈幼局的老局丞,底子是否干净。”
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毫无缘由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