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隐失魂落魄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凌乱的官袍和歪斜的官帽,更不敢抬手去擦脸上的污秽。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退出魏王府的花厅,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秋夜的凉风吹在他被冷汗和残酒浸透的官袍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不见星月的夜空,只觉得那无尽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要将他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吞噬。去,是行此天理难容、人神共愤之大逆不道之事,将来史笔如铁,他王隐之名,必将与李林甫之流并列,遗臭万年,永世不得超生。不去,立刻就是死路一条,甚至死得毫无价值,如同蝼蚁。
内心的挣扎如同沸水般翻腾,良知、恐惧、悔恨、对往昔的追忆、对现实的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王璟若的话语再次如同魔音贯耳,在他脑中疯狂回响:“你以为杀父弑弟,以表忠心,就能换来高官厚禄,高枕无忧?……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这就是你的报应!”
“报应……报应……”王隐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混合着泪水与鼻涕,显得格外扭曲可怖。最终,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对眼前富贵权势的贪婪与不舍,以及对王璟若那复杂难言的、由嫉妒、怨恨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愧疚交织而成的情绪,压倒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人性”的火苗。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决绝光芒,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和软弱都斩断。
“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都是你们逼的!”他低声嘶吼着,如同陷入绝境、彻底疯狂的野兽,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向了沉沉的夜色,向着那座象征着死亡与黑暗的诏狱方向奔去,身影迅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就在王隐受命前往诏狱,进行他人生中最肮脏、最绝望的任务的同时,洛阳城西,广胜军大营。
虽已入夜,但军营中并未像往常一样陷入沉寂。一种莫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巡逻的士兵队伍比平日增加了近一倍,脚步声沉重而整齐,甲胄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岗哨上的灯火也似乎比往常更加明亮,箭楼上的哨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营内营外的每一个角落,不敢有丝毫懈怠。营房中,许多士兵并未入睡,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忧虑、兴奋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一种无形的焦躁。
中军大帐内,都指挥使赵弘章正独自一人对着满桌的酒菜喝闷酒。他是刘玉娘安插过来的人,靠着攀附皇后这棵大树,又舍得花银子打点上下,才接了常春留下的空缺,坐上了这个位置。本以为是个可以作威作福、趁机捞取军功和油水的美差,却没想才几个月,就遇到了如此棘手的局面,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李昭大军逼近,洛阳危在旦夕。而他手下的这群骄兵悍将,多是王璟若、常春、杜厚朴等人的旧部,是从尸山血海里一起杀出来的生死之交。表面上对他这个空降的都指挥使还算服从,该有的军礼一样不少,但背地里却阳奉阴违,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甚至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杀意。他几次想调动部队,加强他所控制的城防区域,或者借机清理掉几个明显不服管束、时常聚众议论朝政的刺头军官,命令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执行起来处处掣肘,那些各营统领总有各种理由推诿拖延。这让他感到极大的不安、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穿着华丽官服,却被架在火上烤的小丑。
“妈的!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仗着有点军功,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赵弘章狠狠地将酒杯顿在桌上,浑浊的酒水溅了出来,弄湿了他的衣袖。他脸色通红,一半是酒意,一半是憋屈和怒火。“等这次风波过去,老子一定要一个个收拾你们!把你们全都调去戍边!看你们还敢不敢嚣张!”他恶狠狠地想着,又灌了一大口酒,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禀报:“将军,营外有人求见,说是魏王府上的执事,有要事相商,言道事关重大,不便入营,请将军移步营外侧院一叙。”
“魏王府上?”赵弘章一愣,李存礼找他?这么晚了,还是在军营侧院那种偏僻地方?他心中本能地升起一丝疑虑和警惕。魏王李存礼是什么货色,他清楚得很,骄横跋扈,目中无人,这时候找他,能有什么好事?但转念一想,如今他和李存礼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都是靠着刘皇后这棵大树。或许魏王真有什么机密之事交代,比如关于如何应对李昭叛军,或者……是关于如何处理王璟若?毕竟王璟若还关在诏狱,始终是个隐患。
想到这里,赵弘章压下心中的不安,对亲兵吩咐道:“知道了。你们在此等候,没有本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中军帐。本将军去去就回。”他并未多带护卫,只叫了两名最为信任、身手也最好的贴身亲卫,按了按腰间的佩刀,便跟着那名前来传信的、穿着普通家仆服饰的汉子,向着军营旁一处闲置的、堆放杂物和废旧兵器的侧院走去。
侧院地处军营边缘,与主营区隔着一段距离,周围是高大的土墙和茂密的槐树,灯火昏暗,树影幢幢,显得格外僻静阴森,平日里除了巡逻队偶尔经过,少有人至。夜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更添几分诡异。赵弘章踏入院门,只见院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堆盖着油布的杂物在黑暗中如同匍匐的怪兽,地上散落着一些断箭和破损的盾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尘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