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我对不起义父……我对不起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也对不起你……璟若……我……”王隐哽咽着,语无伦次,精神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王璟若看着他这副彻底垮掉的模样,眼中的怒火与鄙夷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悲哀。他不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王隐,缓缓转过头,望向牢房那扇小小的、装着坚固铁栏、只能看到一线阴沉天空的气窗,声音变得低沉而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你走吧。回去告诉陛下和刘玉娘,我王璟若,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间无愧于李唐社稷与天下黎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至于勾结李昭、图谋不轨...呵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隐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失魂落魄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身,甚至不敢抬手去擦脸上的污秽,更不敢再看王璟若和始终背对着他的谢明君一眼,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仓皇逃离了这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无地自容的牢房。他带来的所谓“审讯”任务,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王璟若没有给他任何他想要的“口供”或者屈服,反而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最罪恶的伤疤,血淋淋地彻底撕开,暴露在这幽暗的牢狱之光下,让他无所遁形。
牢门再次被狱卒从外面“哐当”一声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内外。
良久,谢明君才轻轻转过身,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王璟若那依旧稳定而温暖的手掌,低声道:“何必与这等忘恩负义之徒多费唇舌。平白污了耳朵。”她的声音带着心疼与不解。
王璟若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也仿佛要给予她支撑。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复杂情绪:“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太沉了。说出来,也好。算是……给了那个死在定州的少年王璟若,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幽深而锐利,透过那扇小小的气窗,仿佛看到了洛阳城上空正在汇聚的、更浓重的乌云,“而且……一颗充满了恐惧、悔恨与自我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到了取他人头之时,他也不至于拼个鱼死网破。”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如墨,湿漉漉的洛阳城,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而诏狱深处的暗涌,与洛阳城内外的各方博弈,远比这短暂的雨歇更加诡谲、更加凶险万分。
秋日的阴霾沉沉地压在洛阳城头,连日不开,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预示着这座帝国心脏即将到来的风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连往日喧嚣的市井叫卖声都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急促声响和偶尔传来的、被刻意压低的议论。
黄河岸边的战鼓与呐喊虽未直接传至,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却已随着驿马快报和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迅速渗透进洛阳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座府邸,每一个人的心头。坊间流传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李昭的叛军已过孟津,前锋骑兵斥候甚至出现在了洛阳以北不足五十里的邙山脚下;军中多有将领心怀异志,暗中与叛军联络;皇宫内更是人心惶惶,皇帝陛下已经数日未曾临朝,据说整日躲在飞霜殿借酒浇愁,或是与刘皇后及一众伶人嬉戏无度,试图麻痹自己,逃避那迫在眉睫的危机。
皇宫大内,飞霜殿中虽依旧金碧辉煌,龙涎香的馥郁气息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宁静,但侍立的内侍宫女们低垂的眼眸中,难以掩饰的惊惶已如涟漪般扩散,他们走路的脚步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的氛围。殿角的青铜冰鉴依旧散发着丝丝寒气,却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与不安。
李存义斜倚在铺着凉玉席的软榻上,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显得有些皱褶,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他手中那柄温润剔透的玉如意已被他无意识地摩挲得发热,甚至边缘处都沾染了些许汗渍。他时而焦躁地望向殿外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天色,时而喃喃自语,声音含糊不清,眼神涣散,昔日的那点英气与锐利,早已被这些年无休止的猜忌、纵欲、以及对眼前危局束手无策的恐惧和颓唐吞噬殆尽。他那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容,此刻笼罩着一层灰败之气,眼袋深重,嘴角不自觉地下撇,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感。
刘玉娘侍立在一旁,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宫装长裙,裙裾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于飞图案,云鬓高耸,插着步摇金簪,脸上敷着精致的胭脂水粉,试图用这身盛装来掩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然而,再浓厚的脂粉也难掩她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与深深嵌入眼底的惊惶。
李昭大军已过黄河,先锋距洛阳不足百里的消息,如同冰锥刺入她的心脏,带来刺骨的寒意,也激发了她困兽犹斗般的疯狂。她不能输,输了,就是万劫不复,就是粉身碎骨!她想起死在晋阳叛乱中的父亲,想起自己忍辱负重、委身仇敌的这些年,强烈的恨意与求生欲不断在她胸中燃烧。
“陛下,”刘玉娘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柔媚,如同莺啼婉转,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李昭逆贼来势汹汹,其麾下石敬塘、安审通等皆乃悍将,叛军号称十万,虽未必实数,然其锋锐不可小觑。他们声称要‘清君侧’,矛头直指臣妾与魏王等人,其心可诛!如今洛阳城内,人心浮动,流言四起,恐有宵小之徒与叛军内外呼应。王璟若虽已成阶下囚,然其旧部遍布军中,尤其是那驻扎城西的广胜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