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茶水早已凉透,却无人前来更换。向延嗣的脸色也从最初的平静,逐渐变得阴沉如水。他侍奉皇家,虽为内侍,却也极重颜面,何曾受过如此赤裸裸的羞辱?这郭崇韬,莫非真以为平定蜀地,便可功高盖主,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终于,在天色将晚,厅内已然昏暗需要点灯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摩擦的哗啦声响,一股浓烈的汗味、皮革和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
郭崇韬到了。
他并未更换朝服公裳,依旧是一身沾着泥点血渍的明光铠,头盔挟在腋下,露出乱蓬蓬的须发和一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黑瘦面庞。此刻他尽管面带倦容,但一双眸子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步伐极大,龙行虎步般踏入偏厅。在蜀中的征战和这些时候的独断,令这位当年多智的谋士也变成了如今一番宿将模样,此刻更仿佛一头刚刚巡狩归来的猛虎,带着一股迫人的煞气。
他身后的几名心腹将领,也皆是一身戎装,按刀而立,目光灼灼地盯着向延嗣,毫不避忌。
“哈哈哈……”郭崇韬发出一阵洪亮却毫无温度的笑声,对着站起身的向延嗣随意抱了抱拳,甲叶作响,“军务缠身,琐事繁多,让向使者枯坐久等,实在是罪过,罪过啊!”语气豪爽,却听不出半分真正的歉意。
向延嗣强压怒火,维持着自己的威仪,展开那卷珍贵的黄绢圣旨,朗声道:“郭招讨劳苦功高,陛下心系远征将士,寝食难安,特命某日夜兼程,前来宣慰,并询……”
“陛下的恩典,臣郭崇韬与全军将士感激不尽!”郭崇韬不等他向完,便扬声打断,声音盖过了他,依旧只是微微躬身,并未下跪,“只是使者也看到了,蜀地新附,旧蜀余孽仍心怀叵测,降军虽有数万,却人心浮动,每日里军情政务如雪片般飞来,郭某实在是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啊。”
他大手一挥,指向窗外:“便是此刻,城外各营盘查、武库清点、降将安置,千头万绪,皆需郭某亲自决断。否则,一旦生乱,岂不辜负陛下重托,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他话语铿锵,理由冠冕堂皇,直接将向延嗣后续的话语堵死。
向延嗣拿着圣旨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青转白。他强忍着屈辱,加快语速,将圣旨中嘉奖其功、询问善后方略、以及暗示其早日班师回朝的内容匆匆念完。
郭崇韬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向延嗣念完,才淡淡道:“陛下圣明,所言之事,郭某已悉知。待蜀中大局稍定,各项事宜安排妥当,自当上表详细禀奏陛下。如今孟知祥还远在镇州,蜀中不可无人坐镇,使者远来辛苦,不必急于一时。”
他完全回避了班师回朝的核心暗示,转而道:“使者既是代天劳军,不妨多在成都盘桓几日,也好亲眼看看我军缴获之丰、军容之盛!成都府库充盈,甲仗如山,钱帛如海,皆已登记造册,严加看管。”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硬,目光如刀般扫过向延嗣及其身后的内侍们,“至于军中具体事务,自有军法体制,外人——尤其是内官,不便窥探,更不宜干预。此乃军中铁律,还望使者体谅。”
“来人!”他根本不给向延嗣任何反驳或询问的机会,提高声音吩咐道,“送向使者及诸位钦差前往馆驿好生安歇!一应所需,不得怠慢!”
命令一下,立刻有几名军士上前,虽做出“请”的姿势,但那态度却近乎驱赶。郭崇韬则对着向延嗣再次随意一拱手:“使者安心住下,若有闲暇,可观览一下成都风物。郭某军务在身,失陪了!”说罢,竟再也不看向延嗣一眼,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转身大步离去,铠甲铿锵之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庭院深处。
向延嗣独自站在原地,手中的圣旨冰凉刺骨,仿佛有千钧之重。厅内烛火摇曳,将他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扭曲而孤单。郭崇韬最后那句“内官不便窥探干预”,如同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也抽在所有内侍群体的脸上。
夜色深沉。成都馆驿的条件比那偏厅好了不少,但向延嗣胸中的块垒却难以消解。他屏退左右,独自对灯而坐,窗外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芭蕉叶上,声声入耳,更添愁烦与孤愤。
忽然,房门被极轻地叩响。心腹小黄门引进来一人,神色惶恐而谨慎。向延嗣定睛一看,原来却是熟人。正是随征蜀大军行动魏王心腹内侍李从袭。
李从袭一见向延嗣,便如同见了亲人般,脸上立刻露出悲戚与激动交织的神色。
“向公!您今日所受之辱,在下亦有耳闻……”李从袭率先开口,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今日魏王有恙,又因郭招讨大权独揽,因此未曾将天使来到的消息告知我等。魏王殿下闻知此事亦是大为愤慨。但其身份特殊,不便前来,故遣在下前来驿馆向天使一诉衷肠。”说到此处,李从袭顿了一顿,“如今蜀中诸事,皆由郭招讨一人定夺,我等亦是如履薄冰啊!”
向延嗣闻言目光一凝:“细细说来。”
李从袭擦了下眼角,压低声音,语速却极快,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怨毒:“向公明鉴!那郭崇韬,自打入了成都,便真以为自己是蜀中之王了!魏王殿下虽名义上是都统,乃大军主帅,可实际上呢?军政事务,无论巨细,何曾禀报过殿下?全是那郭崇韬一人独断专行!升黜将领、分配缴获、处置降官,皆由他一人说了算!殿下稍有疑问,他便以‘军事机要’、‘便宜行事’为名搪塞,甚至面露不耐之色!其麾下将领更是只知逢迎他,几时将殿下放在眼里?”
向延嗣听后脸色越发阴沉,李从袭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更有他常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其功,说什么‘西川既定,吾辈汗马功劳,岂是深宫妇人及阉宦之辈所能知?’‘若无某提兵血战,殿下安能稳坐成都?’此等言语,分明是藐视天潢,离间君臣!更有甚者,他将缴获的蜀宫珍宝、金银绢帛,大半用以犒赏其嫡系部队,动辄千金,收买军心,其意欲何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