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妙极!此伶音色清越,舞姿曼妙,更兼此等绝色,真乃上天赐予的尤物!甚得朕心!重重有赏!”李存义显然已有了七八分酒意,情绪高涨,他指着殿中盈盈下拜的伶人,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甚至伸出手指,遥遥虚点了一下她,动作透着一丝轻佻。
那女子盈盈下拜谢恩,抬起头时,那双含情目波光流转,精准地迎向皇帝的目光,嫣然一笑,百媚横生,殿中灯火仿佛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王璟若的目光也扫过那绝色伶人,深邃的眼眸中,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此女之美,已臻极致,却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令人不安的吸引力。她眼神流转间看似多情,深处却藏着一片难以捉摸的冰冷与算计。他并非好色之徒,但多年沙场磨砺出的直觉如同警铃般在脑中鸣响——此女,绝非寻常伶人!她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自己后方的谢明君。只见谢明君秀眉微蹙,清澈的目光同样紧紧锁定在那女子身上,眼中没有惊艳,只有武者特有的敏锐观察下浮现的深深疑惑和警惕。她似乎从刘玉娘那完美无瑕的容光下,捕捉到了一丝异于常人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宴会持续至深夜,丝竹声、笑语声、觥筹声交织,在暖融的空气中发酵。当王璟若终于告退,转身步出这温暖如春、酒气氤氲的华丽牢笼时,一股裹挟着锋利雪沫的凛冽寒风如同重锤般迎面轰来,瞬间刺透衣袍,让他从骨髓里打了个激灵,沸腾的血液和微醺的酒意刹那间褪去,神智清明如这寒夜。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半旧却厚实的天青色战袍,抬头望向晋阳城深沉而肃杀的夜空。宫门两侧高悬的巨大宫灯在狂舞的风雪中剧烈摇曳,昏黄的光芒努力穿透厚重的雪幕,如同垂死挣扎的巨兽之瞳,忽明忽暗地照亮了宫门前值守士兵们坚毅而沉默如铁铸的面孔。其中一人,身材魁梧如铁塔,即使在厚重的御寒军服下也能感受到虬结的肌肉,目光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正是他的亲卫营旧部,如今随常春在广胜军任职的副指挥使杜厚朴。杜厚朴看到王璟若出来,在风雪中微微颔首致意,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大手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戒,仿佛随时准备撕裂这片风雪。
“璟若,”这时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璟若回头,见是枢密副使李昭也顶着风雪走了出来。李昭年岁稍长,面容儒雅中透着军人特有的刚毅线条,与王璟若相交莫逆,是朝中少有的能推心置腹之人。
“李兄。”王璟若拱手还礼。
李昭走近,与他并肩而立,两人一同望向眼前这片被狂暴风雪吞噬的、迷茫未知的黑暗,沉默了数息,李昭才压低声音,几乎被风声淹没:“迁都洛阳,确是良策,利在千秋。然……”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沉的忧虑,“陛下自胡柳陂后,心性……似有不同。疑惧日深,不复当年。今日殿上,我冷眼旁观,陛下对你……”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沉重与警示,已如这漫天冰雪般清晰刺骨。
王璟若沉默着,寒风卷起他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脸上。御座之上投来的目光,那赞赏笑容下冰层涌动般的复杂情绪,他岂能毫无察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我等为臣者,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竭忠尽智以报国恩。至于其他……”他深邃的目光穿透风雪,变得锐利如出鞘利刃,“且行且看吧。这破碎的万里河山,百废待兴的社稷,再也经不起无谓的内耗倾轧了。”
李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理解,有担忧,也有一丝无可奈何。他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风雪灌入他的领口,他也浑然不觉。两人在这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宫门前,在肆虐的风雪中无言伫立片刻,各自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对帝国未来晦暗难明的沉重隐忧。
王璟若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自己那辆朴实无华的车驾。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如织,纷纷扬扬,无情地覆盖着冰冷的铠甲,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素白。他驻足,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灯火辉煌、丝竹喧嚣犹自隐隐传来的晋阳宫阙。那里是天下权力的漩涡中心,是功勋荣耀的璀璨顶点,却也可能是吞噬忠良、埋葬理想的巨大坟场。迁都的沉重车轮已然启动,而一场围绕着至尊权柄、猜忌毒藤与血色复仇的更大风暴,似乎也正随着这漫天席地的狂风暴雪,在沙陀李氏的这片龙兴之地上空,悄然汇聚,无声地酝酿着足以撕裂一切的毁灭力量。
风雪中的晋阳宫,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辉煌的灯火是其诱人的皮毛,内里涌动的暗流是致命的利齿,而李存义眼底那挥之不去的复杂阴影,则成为笼罩在这个刚刚浴血诞生、根基未稳的新生帝国上空,第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孕育着雷霆的阴云。
同光十六年冬,晋阳城那饱经风霜、厚重如山的城门,在黎明灰白微光与依旧肆虐呼啸的风雪中,伴随着铰链沉重而悠长、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向内洞开。这开启,如同蛰伏千年的洪荒巨兽张开了吞噬天地的森然巨口,又似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被无形之手艰难地、带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响拉开。
城外,早已不复数日前王师凯旋时的空旷寂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人声、马嘶、车轮碾压、旌旗猎猎交织成的、无边无际的沸腾海洋,喧嚣声浪甚至短暂压过了风雪的呼号。
迁都洛阳,这项承载着新朝气象与帝王雄心、关乎国运的庞大行动,终于正式启程,如同一条被惊醒的巨龙,开始舒展它蜿蜒千里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