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残月如钩,星光黯淡。夜间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在空荡的营寨间肆虐,抽打在脸上犹如刀割。后唐连营陷入诡异的沉寂,白日里喧嚣震天的军营,此刻宛若鬼域。一座座帐篷在风中簌簌作响,褪色的旌旗无力地飘荡,洞开的营门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哨楼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处残留的篝火,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发出噼啪的微响,投下摇曳而扭曲的光影。
然而在这看似荒废的表象之下,暗流正在汹涌。靠近中军大帐的工营区域,数十座熔炉喷吐着猩红的火舌,将工匠们汗湿的脊背镀上一层血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硝石的苦涩以及猛火油特有的腐臭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味道。张铁锤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疤,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亲自监督着这场死亡盛宴的筹备。
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粘稠乌黑、散发着恶臭的猛火油灌入大小不一的陶罐和厚壁铁罐中。接着,将磨成粉的硫磺、硝石、碾碎的干漆块、凝固的松脂,以及少量研磨成细粉的砒霜,按比例混合,一层层填充进去。罐口用浸透了猛火油的麻布紧紧塞住,压紧。最后,在罐口插入一根精心计算过长度、用多层浸油麻索搓捻而成的粗长引信。引信的另一端,则巧妙地连接在帐篷的支柱、倾倒的粮袋下、甚至是灶膛灰烬深处。
“小心!轻拿轻放!” 张铁锤的声音嘶哑,双眼紧盯着每一个环节,“引信长度,必须算准!要等梁狗大队人马进了营,踩到、碰到、或者…生火取暖时,才他娘的给老子炸!烧死这帮龟孙!”
一罐罐制作完成的“火雷”,如同沉默的死亡之卵,被工兵们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悄无声息地搬运到预定位置。帐篷内,伪装成士兵酣睡的草人下;粮草垛里,覆盖在干草深处;灶膛内,掩埋在灰烬之下…每一处布置都暗藏杀机,每一根引信都在无声地倒计时。
与此同时,营寨外围的撤离行动正在无声进行。后唐大军如同退潮的暗流,在军官们压抑的手势指挥下有序撤退。所有旌旗都被卷起收好,兵刃用粗布层层包裹,士兵们口中衔着木枚,战马的四蹄缠着厚厚的毛毡与草绳。这支数万人的军队竟如幽灵般悄然移动,只有沙沙的脚步声与偶尔的金属轻响泄露出他们的行踪。队伍沿着河岸芦苇丛生的隐蔽小道向西南疾行,沉重的呼吸在凛冽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寒风吹散。
李珂与梁从喜率领断后部队仔细消除大军通过的痕迹。士兵们用树枝扫平脚印,在关键路口横七竖八地堆放砍伐的树木作为路障。更妙的是他们故意留下的“溃逃证据”——散落的草鞋、断裂的枪杆、倾倒的粮车,甚至几面被“仓促遗弃”的残破军旗。所有这些布置都指向同一个目的:让那位被怒火与猜忌灼烧得失去理智的梁军主将相信,他的对手正在狼狈逃窜。
阎宝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中军那座最大的帅帐前,帐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甚至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刻意压低的“商议军情”的声音——那是几名口技精湛的士兵在模仿将帅议事。朱守殷侍立一旁,手按刀柄,警惕地扫视着死寂的营寨和远处黑暗的河滩。横冲都最精锐的三百重骑,已披挂整齐,人马俱甲,如同黑色的礁石,无声地矗立在帅帐周围的阴影里,棱刺蹄铁深深嵌入冻土。
“将军,时辰到了。”朱守殷低声提醒,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阎宝深邃的目光缓缓掠过这座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最终定格在远处黄河翻涌的浊浪上。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时棱刺蹄铁与冻土相击,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随着这个信号,帅帐内的灯火骤然熄灭,最后几名制造假象的士兵迅速撤离。偌大的后唐军营彻底沦为一座鬼域,唯有寒风穿过空帐篷发出呜咽般的悲鸣,而那些暗处的引信正在月光下泛着油光,为即将到来的盛宴进行着冷酷的倒计时。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铅灰色的云层几乎压到黄河水面。梁军前锋终于抵达这座诡异空营的外围,铁甲反射着微弱的晨光,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移动的金属森林。斥候骑兵裹着马蹄在营寨周围谨慎游弋,他们看到洞开的营门在风中吱呀作响,空荡荡的哨楼上旗帜懒散地飘荡,营内几缕将熄的青烟袅袅升起,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报——!”斥候飞马回报至贺瓌的中军,“禀将军!后唐大营…空了!营门大开,哨楼无人!只有一些残留的篝火和…散落的破旧军械!看痕迹,像是…像是连夜仓皇撤走!”
“仓皇撤走?”贺瓌骑在马上,猩红的大氅在寒风中翻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死寂的营寨,眉头紧锁。谢彦章的人头还悬挂在身后的旗杆上,时刻提醒着他后唐的狡诈。“阎宝…又在耍什么花招?”
“将军!”一名急于立功的将领抱拳道,“定是阎宝得知谢彦章伏诛,军心大乱!又惧我大军威势,故而连夜遁逃!此乃天赐良机!当立刻挥师掩杀,毕其功于一役!”
“不可!”另一名较为谨慎的将领连忙劝阻,“将军!后唐大营空寂,事出反常!阎宝诡计多端,恐有埋伏!当先遣小队入营探查,大军在外策应为妥!”
贺瓌的目光在空寂的营寨和部下争论的脸上来回扫视。谢彦章的死,如同心魔,让他既急于用一场大胜来稳固军心、洗刷污点,又对阎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忌惮。空营?是真溃退?还是…又一个陷阱?他想起野狐峪的惨败,想起那封致命的蜡书…胸中的怒火与猜疑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
最终,复仇的渴望和对速胜的迫切压倒了最后一丝谨慎。阎宝小儿!你害我自断臂膀,乱我军心!今日,定要你血债血偿!
“传令!”贺瓌的声音因极度的亢奋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前军入营!仔细搜查!若有埋伏,就地歼灭!中军主力,紧随其后!给本帅…踏平后唐大营!活捉阎宝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