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营统领孙连成站在散发着浓重秽物气味的帐篷前,深吸一口气才掀开那道沾满污渍的门帘。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他本就紧锁的眉头又深了几分,如同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连日来的疲惫。帐篷内光线昏暗,仅靠一盏摇曳的油灯勉强照明。潮湿的地面上铺着的草席早已污秽不堪,泛着可疑的暗色痕迹。
角落里,一个年轻士兵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幼兽般瑟瑟发抖。他瘦削的身体在单薄的衣衫下剧烈痉挛着,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的脚边是一摊散发着酸腐恶臭的黄绿色呕吐物,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盘旋不去。旁边放着的破陶碗里,浑浊的粟米粥已经凝结成块,显然一口未动。
孙连成快步上前,靴底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黏腻声响。他并未立刻去碰触病人,而是先俯身仔细观察那摊呕吐物的性状,又凑近嗅了嗅,刺鼻的酸腐味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随后,他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年轻士兵滚烫的手腕上。指腹下的脉搏跳得极快,如同密集的战鼓,却又虚浮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戛然而止。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士兵的眼睑,眼白上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血丝。又用拇指撬开那干裂的嘴唇,舌苔厚腻发黄,像是蒙了一层污浊的绒毯。
“烧几日了?”孙连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
旁边一个照顾他的老兵闻言抬起头,蜡黄的脸上同样带着病容。“回...回孙统领,”老兵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小石头...烧了三天了...昨天开始吐...拉...拉的都是黄水...止不住...”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咱们什...十个人,倒下...倒下六个了...”
孙连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他轻轻掀开年轻士兵身上湿透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手指在肋下和腹部轻轻按压,士兵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身体缩得更紧,像只煮熟的虾米。
“肋下…可有硬块或压痛?”孙连成追问。
老兵茫然地摇头:“不…不知道…他疼得厉害,不让碰…”
孙连成收回手,沉默地站起身。帐篷里弥漫的绝望气息几乎要将他吞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快步走出帐篷,刺目的阳光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视线扫过整个营地,这样的帐篷,这样的呻吟,比比皆是。更远处,营寨边缘临时划出的“病患区”里,草席上躺满了蜷缩呻吟的士兵,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医士和学徒,如同救火般穿梭其间,动作却透着深深的无力。药箱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几捆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草药堆在地上,数量少得可怜。
“孙统领…”一个年轻的学徒端着半碗浑浊的汤药,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满是惶恐,“柴胡…黄芩…快用光了!黄连…更是半点没有了!这…这可怎么办?”
孙连成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死气沉沉的孤城——杨刘。城头上,梁军的旗帜依旧在飘动,却显得有气无力,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他知道,城内的情形,恐怕比城外更加惨烈百倍。长期的围困,尸骸堆积,水源污染,饥饿与绝望...这一切,都是疫病滋生的温床。而城外军营,同样在承受着尸臭、污水的侵袭,士兵们疲惫不堪,抵抗力降至谷底。这可怕的瘟疫,如同跗骨之疽,正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啃噬着交战的双方。
“伤寒时气…”孙连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作为医士营的第一批学员,他原本就不错的医术再加之跟随钟宝灵学习多年,屡经战事,在后唐医士之中颇有些名望,因此被调到此处充任医士营统领。
此刻他突然想到当初钟宝灵曾为一众学员讲解过的《千金翼方》来。其中卷九《伤寒上》开篇便是:“论曰:伤寒热病,自古有之,名贤睿哲,多所防御,至于仲景,特有神功……”书中详述了伤寒的种种症候:发热恶寒,头项强痛,胸胁苦满,默默不欲饮食,心烦喜呕…与小石头他们的症状,何其相似。书中更言,此病传染,“时气不和,疾疫流行”,需“避其毒气”。
“避毒…谈何容易…”孙连成苦笑一声,嘴角的弧度苦涩得像是吞了黄连。这战场,这围城,本身就是最大的“毒气”之源。
“传令!”孙连成猛地转身,对着惶恐的学徒和闻讯赶来的营军校尉,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这是他作为随军医士统领最后的权威,“一、所有病患,立即隔离!轻症者集中于一营,重症者另置一区!未病者,无事不得靠近!违者,鞭二十!”
“二、即刻在营中下风口,远离水源处,挖掘深坑!所有病患呕吐物、排泄物,以及沾染污秽的草席衣物,全部投入坑中焚烧!掩埋!不得有误!”
“三、取水!只许取上游活水!河水必须烧沸!传令各营,严禁饮用生水!发现者,重责!”
“四、清扫营区!所有垃圾、污物,即刻清除!洒上生石灰!帐篷每日通风!病患衣物,能煮则煮!”
“五、派人!去后营辎重!将所有能找到的柴胡、黄芩、黄连、葛根、甘草…哪怕只有草根!都给我找来!再派人去附近山野!挖!找!所有能退热、止泻、解毒的草药!车前草、马齿苋、金银花藤…见到就采!”
这一连串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刺破了营寨的麻木。士兵们在军官皮鞭和疫病恐惧的双重驱使下,开始艰难地行动起来。呻吟声被强行隔绝在特定的区域,焚烧秽物的浓烟带着刺鼻的气味在营地上空升腾翻滚,如同一头狰狞的怪兽。取水的士兵排成长队,将浑浊的河水倒入巨大的铁锅中,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红了他们憔悴的面容。清扫营区的士兵们用布条捂着口鼻,将堆积如山的垃圾一铲一铲装入大车运走。一队队士兵和医士们被派往后方辎重和附近的山野,他们像寻找救命稻草的蚂蚁般四散开来,在荒野中搜寻着任何可能有用的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