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大殿的毡帘轻轻晃动,侍女引着两个孩子缓步而入。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个小小身影投映在绣着狼图腾的毡毯上。耶律托云身形单薄,一袭深色契丹袍服更衬得他如风中细柳,清瘦得仿佛随时会被草原的朔风吹折。他的眉眼间带着一种与草原格格不入的文秀之气,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却又藏着怯生生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像是过早地看透了这世间的冷暖。而耶律尧骨则虎头虎脑,圆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与生俱来的活力,他努力挺着小胸脯,步履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冲劲,活脱脱是幼年耶律阿保的翻版,就连那微微上扬的下巴都透着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傲气。
“阿娘。”两个孩子依礼问安,声音一柔一刚,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帐内众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这对兄弟身上。契丹重臣们眼中满是对未来帝王的期许与慈爱。而王璟若的目光带着长辈特有的审视,缓缓扫过两个孩子,当他的视线落在托云那清秀、略显阴柔的眉眼上时,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极其模糊、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快如闪电般转瞬即逝,却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微妙的涟漪。谢明君的目光则被托云牢牢吸引,那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柔和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的怜惜,还有一丝...看到如此文弱孩子的惋惜?她膝下无子,这份情感显得格外鲜明而动人,连带着她抚在膝上的手指都不自觉地微微蜷曲。
“嗯。”月理朵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那份属于母亲的温情短暂地冲淡了她眉宇间的疲惫与威严。她伸出左手,轻轻抚了抚尧骨的头,小家伙立刻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当她的目光转向托云时,那份温柔下却藏着惊涛骇浪——愧疚、心痛、秘密带来的窒息感,还有一丝因谢明君目光而起的尖锐刺痛。“这是后唐王节使,谢将军。见礼。”
“见过王节使,谢将军。”托云的声音清亮文雅,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拘谨,行礼时纤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尧骨则声音响亮,目光好奇地瞟向王璟若腰间那柄传说中的血饮刀,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两位王子殿下免礼。”王璟若温声道,目光不自觉地又在托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愈发强烈。谢明君则对着托云露出了一个格外温暖、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王子殿下好生俊秀知礼。”
托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笑容看得微微脸红,不自觉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这一幕落在月理朵眼中,如同针扎般刺痛。此刻,看着谢明君对托云流露的真切喜爱,看着王璟若眼中那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恍惚,再看自己身边这个文弱、眉宇间依稀有着某种遥远印记的长子...一股尖锐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罪恶感几乎要将她的心脏撕裂。
“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月理朵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两个孩子乖巧告退。托云离开时,又悄悄回头看了谢明君一眼,那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丝对那温柔笑容的眷恋,像是一只渴望温暖却又胆怯的小兽。
孩子们的离去让帐内陷入更深的沉寂,气氛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宴席草草结束。契丹重臣们躬身告退,王璟若也与谢明君起身告辞。
“王节使留步。”月理朵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有要事要与你相商。”她的目光掠过谢明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烦请谢将军先回驿馆歇息,稍后我遣人送王节使返回。”
谢明君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但想到以王璟若的身手,在这寝宫之中恐怕也无人能够危及其性命。于是她随即躬身,声音平静如水:“是,皇后娘娘。”她看了丈夫一眼,王璟若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安抚。谢明君离去前,目光再次扫过月理朵,带着一丝探究,最终带着巴图尔和阔阔台拔都退出寝宫。
此时殿内仅剩二人,火盆光影跳跃,药味与奶香混合,窒息般沉重。月理朵抬头看向殿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王璟若。王璟若明白她的意思,在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轻轻点了点头,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随后,殿中再度陷入死寂。王璟若看着主位上那个在素白貂裘中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刚强的身影,预感不祥,心头沉重如铅。烛光下,月理朵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断腕处的空荡袖管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月理朵低着头,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银碗边缘。良久,她缓缓抬头,目光不再是皇后的深邃,也不是母性的温柔,而是一种被巨大痛苦、愧疚、疲惫和孤注一掷撕扯后的、近乎燃烧殆尽的平静。
“璟若…”她直呼其名,声音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王璟若心头剧震,对上她的目光。
月理朵的嘴唇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最痛处挤出,带着血泪:“九年前…云内城…临别时的那个晚上…你喝下的酒…”她闭上眼,巨大的耻辱和痛苦让她几乎无法继续,“…被我下了药…族中萨满的秘药…”
王璟若如遭雷击!云内城!那个他临行前酩酊大醉、记忆完全丧失的夜晚!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如坠冰窟!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月理朵,脸色煞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月理朵没有睁眼,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和素白的貂裘:“就在那之后…我嫁给了阿保机…然后…便有了托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像是被利刃割裂的丝绸,“他…他是你的儿子。除了我…这世上无人知晓…包括…他的‘父亲’。”
月理朵那最后几个字轻如蚊蚋,却如同惊雷炸响!王璟若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手中银碗“哐当”落地,奶浆泼洒一地,在毡毯上洇开一片暗色的痕迹!他死死盯着月理朵,眼中是极致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混乱,以及...一种被强行赋予“父亲”身份的茫然与沉重!托云那清秀文弱、带着忧郁的脸庞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那模糊的熟悉感...原来如此!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