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阔台拔都的面容扭曲如风干的牛皮,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漫天箭雨,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将马缰勒断。这些汉人究竟富庶到何等地步,竟能如此挥霍地将精铁打造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在草原勇士的记忆里,战争从来都是马刀与血肉的碰撞,即便是最勇猛的部落,也只有在战事初起时才会吝啬地射出几支粗制滥造的骨箭作为骚扰。像这般铺天盖地的箭雨齐射,简直超出了他们最荒诞的想象。
但他不知道的是,钟宝灵从云州带来的辎重车队中,有整整半数都是捆扎整齐的箭矢。而都塔部的铁匠们在丰州熬过的整个寒冬中,不仅打造出了金帐所需的马刀和铁甲,更锻造了数以万计的箭镞。虽然这些铁器远不如中原匠人打造的精致,但对付仅着皮甲的阿亦里骑兵,这些粗粝的铁片已经足够撕裂血肉。这正是王璟若敢于奢侈地倾泻箭雨的底气——他要用草原人最陌生的方式,碾碎他们引以为傲的勇武。
日头已经攀上头顶,正午的骄阳将战场烤得滚烫。就在阔阔台拔都进退两难之际,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俟斤来了!”原本士气低落的阿亦里骑兵顿时像被打了鸡血般欢呼起来,萎靡的神情一扫而空。那杆绣着金色狼头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离队伍越来越近,而前方的兀良合台则阴沉着脸策马而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血肉模糊的战场,又落在满身血污的阔阔台拔都身上——这位悍将身后的骑兵已经折损了近三成。
“阔阔台拔都!”兀良合台的声音如同冰刀刮过铁甲,“你的勇武被草原的野狼叼走了吗?我给你金帐最精锐的勇士,你就用这样的战果来回报我?”他猛地扬起马鞭,指向遍地尸骸,“当初是谁在我帐前发誓,要用汉人的鲜血浇灌牧草?为什么现在我只看到我们部族勇士的尸骨!”
这一连串质问让阔阔台拔都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在马背上深深俯下身去,声音颤抖得如同秋风中摇曳的枯草:“尊敬的俟斤,这些汉人狡猾如狐,始终不肯正面接战。只用一轮又一轮的齐射击溃我们的勇士,我...”
“废物!”他话未说完,已经被兀良合台暴怒地打断,“齐射?他们能有多少箭矢?只要你们冲锋得够快,长生天庇佑的勇士怎会被区区箭雨阻挡?”他猛地一挥手,又一队阿亦里骑兵如潮水般涌上前来。“我再给你一个万人队。”兀良合台的声音冷得像冰,“若在日落前还拿不下这座营寨,你就把骨头留在战场上喂狼吧!”说罢,他狠狠一勒缰绳,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阔阔台拔都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他猛地拔出弯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血色的光芒:“阿亦里的勇士们!随我踏平汉人营寨,用他们的头颅祭奠死去的族人!”他一夹马腹冲在最前,身后数以万计的骑兵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仿佛要将那座孤零零的营寨彻底吞噬。
然而,士气的高涨并不能弥补战术与实力上的悬殊差距。同样的巨石划破长空,同样的床弩发出死亡的呼啸,同样的箭雨遮天蔽日——阿亦里骑兵的攻势再次被无情瓦解。他们试图绕到南侧寻找突破口,可迎接他们的依旧是毁灭性的打击。看着不断倒下的部族勇士,兀良合台的怒火终于达到了顶点。尤其是当他透过箭楼望见布赫正与一名汉人将领谈笑风生时,这种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将再次败退的阔阔台拔都唤到跟前,二话不说先赏了一记响亮的马鞭,而后命令他率领五个千人队绕道西行,在赤忽儿吉山下弃马步行,攀登山岭从背后给予汉人致命一击。
当阔阔台拔都率部来到山脚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坡如今已被砍伐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光秃秃的山体和半山腰以上零星的小片树林。当五千阿亦里勇士气喘吁吁地攀爬到半山腰时,山顶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号角声。阔阔台拔都抬头望去,却见杨兴业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傲然挺立于山巅。
杨兴业用力一挥令旗,前排的树木轰然倒下,露出了后方堆积如山的滚木和巨石。紧接着,随着军士们齐声呐喊,这些死亡之潮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沿途裹挟着无数碎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阔阔台拔都的魂几乎要飞出体外。他眼疾手快地发现身旁有一道狭窄的岩缝,勉强能容一人藏身,便一骨碌滚了进去。但已经身在半坡上的阿亦里战士却无这般好运,滚滚而来的落石巨木几乎在转眼间便来到他们的身旁,将他们的身躯砸碎,然后与泥土碎石混在一处,甚至连多跑几步都是奢望,有些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碾成了肉泥。
当山体的震动渐渐平息,阔阔台拔都灰头土脸地自岩缝中探出头来向下张望,但落入眼中的凄惨场景在他往后的岁月之中都成为噩梦般的存在——入眼处原本黄黑相间的山坡,此刻已经成为一片暗红色,无数残肢断臂混杂在泥土之中形成各种诡异的形状,整片山坡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只留下空气中烟尘和血腥混杂的难闻气味。而山脚下留守看管马匹的几百个阿亦里战士似乎也被这场面惊得魂飞魄散,此刻正跳上马背疯狂逃窜。
五个千人队...就这么没了?阔阔台拔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就在这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这里还有个活的!”接着便有十余杆冰冷的长枪立刻抵住了他的咽喉。
当阔阔台在长枪和弩箭的逼迫下自岩缝中慢慢爬出来后,杨兴业看着这位跪倒在地仍超过常人肩头的鞑靼壮汉也不禁吃了一惊,不得不命人用数圈牛筋索将他捆成粽子,这才放心地押回营中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