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骕昨日硌伤了背。”谢明君抢在王璟若开口前抱起那床织金绒毯。她故意从张紫氤身侧挤过,肘弯一曲,精准撞向对方腰间。那本该柔软的躯体忽然如铁板般坚硬,反震得她小臂发麻。两人在渐暗的天光中对视,张紫氤眼底闪过熔金般的流火,转瞬即逝。
绒毯垫进马鞍时,赤霞骕突然仰头长嘶,鬃毛在暮色中如火焰般跃动。谢明君抚着马颈回首,只见王璟若正将张紫氤带来的鎏金暖炉塞进行李最底层,上面严严实实压着的,正是自己一路穿来的粗布旧衣。那衣裳虽已浆洗干净,却仍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与箱笼中的华贵器物格格不入。
夜半风起,谢明君被某种规律的敲击声惊醒。微微睁眼,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勾勒出张紫氤整理琴匣的剪影。玄铁雁柱与桐木相撞,每一声都精准卡在篝火跳动的间隙之中。似乎察觉到谢明君的目光,张紫氤指尖在琴弦上虚按,弦丝震出的气流竟让三步外的火苗忽明忽暗。当第七根弦发出蜂鸣时,草榻上的王璟若忽然翻了个身。
所有声响戛然而止。张紫氤合上琴匣的刹那,谢明君看见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蒸腾成淡紫色雾气。她朝谢明君的方向微微一瞥,嘴角弯出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翡翠耳坠在颈侧投下摇曳的暗影。
晨露未曦,众人就着热水咽下干粮。该启程了。王璟若站起身来,拍落衣上草屑。他顺手为谢明君别好散落的鬓发,指尖擦过她耳垂时,轻柔得如同拂过新绽的花瓣。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谢明君忽略了站在马车边的张紫氤瞬间捏碎了手中的琉璃茶盏。当碎片坠地时,马车恰好启动,最大那片琉璃在车轮下当即粉碎,脆响淹没在辚辚车声中。
暮色将官道两旁的树影拉长,宛如细密的囚笼。赤霞骕的蹄铁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火星惊散了道观残垣间的流萤。张紫氤的波斯马车停在半塌的三清殿前,车顶镶嵌的月光石将斑驳神像照得惨白,仿佛褪色的旧帛画。
“今夜有雨,不如在此歇息。”王璟若嗅着空气里潮湿的土腥味,将马匹赶进尚存瓦顶的东厢房。谢明君抱着被褥进入大殿时,瞥见张紫氤正仰头凝视残破的藻井——那里盘着条褪色青龙,龙睛处嵌的琉璃珠不知被谁剜去,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晚间,惊雷碾过天际。张紫氤的琵琶声穿透雨幕,竟将雷鸣驯化成低沉的鼓点。她跪坐在织金毡毯上,指尖扫过冰蚕弦:“将军可还记得当日赠我的那本燕乐半字谱?妾身研习多时,受益匪浅。”
王璟若正在修补漏雨的窗棂,闻言轻笑:“虽是在下所赠,实则是师兄之物,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说罢口中哼起俚俗小调,音律粗犷却暗合节拍。谢明君蹲在火堆旁煨芋头,发现每当他变调时,琵琶弦声便会莫名震颤,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谢小姐可识音律?”张紫氤忽然按住震颤的雁柱。谢明君将烧火棍插进灰堆,棍尾敲击陶瓮的闷响竟与远方的雷声合拍:“自幼习武,只识得剑啸之声。”说罢捡起木棍掷向梁间,一只老鼠尖叫着坠入下方的破瓮,转眼便没了声息。
大雨滂沱一夜,直至天光微亮时骤雨初歇。谢明君在檐下接取晨露,发现张紫氤的琴匣不知何时已挪到廊柱旁。冰蚕弦沾着水珠,在熹微晨光中绷成无数银线。当她俯身细看时,一根琴弦突然崩断,回弹的弦丝掠过她耳际,削断几茎青丝。
“惊扰姑娘了。”张紫氤的声音裹在晨风里,人已瞬移至琴匣旁。她捏着断弦的指尖渗出朱砂似的红,却在触及雁柱时倏忽消散。谢明君盯着她足下青砖——昨夜暴雨积的水洼,在她掠过时竟无丝毫涟漪,仿佛踏着无形的阶梯。
王璟若的脚步声适时响起。只见他拎着冒热气的陶罐挤进回廊,罐口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三人之间的缝隙。“车前草熬的粥,姑娘也用些好驱风寒。”说罢盛了满碗,舀起一勺细细吹凉,却自然而然地递到谢明君唇边。张紫氤整理断弦的手微微一滞,冰蚕丝在檀木上勒出细如发丝的痕迹。
阳光劈开云层,谢明君看向手中的油纸包。展开是晒干的紫苏叶,裹着蜜渍梅子——前些日子她咳嗽时,王璟若总会在她掌心放上两颗。抬头望去,那人正用断箭在泥地上勾画,昨夜崩断的琴弦被他随手放在一旁。
“将军可知这冰蚕丝的来历?”张紫氤弯腰抬起琴弦残段递到王璟若面前。他却头也不抬地继续在地上勾画:“相传是西域冰蚕所吐,织成手套可挡兵刃,捻成琴弦亦是绝品。”张紫氤正欲接话,赤霞骕恰在此时喷出个响鼻,惊得一旁的小青打翻了胭脂盒。张紫氤眉头微蹙,轻声呵斥道:“笨手笨脚的,成何体统。”
谢明君借着收拾残局的机会,指尖抹过翻倒的妆奁。鎏金盒底刻着的火焰纹,与冰鉴浮雕如出一辙。当她试图用露水润湿纹路时,张紫氤的团扇突然横插进来:“谢小姐似乎对这波斯纹样颇感兴趣?”
“有些像灶膛里跳动的火星。”谢明君将妆奁倒扣,火焰纹正好压在胭脂印上,宛如血染的图腾。王璟若的笑声混着马蹄声传来,他正用琴弦残段系住松脱的车辕,那截冰蚕丝在日光下渐渐褪成灰白,如同枯萎的藤蔓。
道观将倾的牌坊下,张紫氤最后一次调试琵琶《凤求凰》的泛音在林间荡开,她清越的歌声如泣如诉: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就在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之时,王璟若忽然折断一截树枝。断枝划过地面的刺耳噪声,引得一旁的小青和福叔纷纷向他投来不善的眼光。
谢明君听着歌声,突然在行囊里摸到个竹筒。筒底沉着晒干的莲心,筒壁用炭条画着咧嘴的赤霞骕,之前王璟若总笑她喝药时皱脸的模样像极了这匹良驹。当她将竹筒揣进怀中的刹那,却听见琴弦尽断的铮鸣,余音久久不散。
残阳如血时,张紫氤的马车转向官道岔路。谢明君数着波斯毯上被马鞍压出的凹痕,忽然发现每个凹陷中心都有焦黑小孔——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穿,在锦绣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