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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开合,带进一股料峭的寒气。

来人并非昨日那沉默如影的戊七,而是两个作寻常行商打扮的汉子。当先一人年约三旬,面皮微黄,留着短须,眼神精明干练,对着赵重山抱拳一礼,声音不高不低:“可是赵爷当面?小人陈三,奉东家之命,前来护送赵爷一家北上。车马已备在外,随时可以启程。”

他说话时,目光快速扫过赵重山缠着绷带的左肩,又掠过抱着孩子的姜芷,神色间并无异样,显然是已知晓昨日遭遇。他身侧那个年轻些的伙计,面容普通,唯有一双手骨节粗大,沉默地垂手而立,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视着院落的角落,带着一种本能的戒备。

赵重山回了一礼,目光在两人身上略一打量,沉声道:“有劳陈兄弟。不知沈大人可有其他吩咐?”

陈三从怀中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笺,双手递上:“东家说,赵爷看过此信便知。另外,为免再生枝节,还请赵爷与夫人换上这包裹里的衣物,委屈一二。”他示意年轻伙计递上一个蓝布包袱。

赵重山接过信笺,展开快速浏览。信是沈墨亲笔,字迹瘦劲,寥寥数语,却交代了关键:陈三及其同伴皆是可信之人,一路护卫北上,直至进入北地忻州境内,届时另有安排。信末提及,追兵来源已大致明晰,与赵重山所料相去不远,叮嘱务必谨慎,非必要勿暴露行迹。

看完信,赵重山指尖一捻,信纸在墙角将熄的炭盆余烬上点燃,顷刻化为灰烬。他看向陈三,点头道:“明白了。烦请稍候,我们换过衣物便出发。”

包袱里是两套半新不旧的粗布棉衣,颜色黯淡,式样普通,正是北地寻常百姓冬日最常见的装扮。另有一件厚实的小斗篷,正好给安平裹上。

姜芷和赵重山迅速换上。粗布衣衫质地粗糙,磨着皮肤,远不如他们自己的衣物舒适,但却能很好地融入赶路的寻常人群中,毫不显眼。姜芷将头发用同色的布巾包起,脸上也特意未施脂粉,看上去便像个操持家务、随夫出远门的普通妇人。赵重山那身气势,在换上这身粗布衣服后,也被刻意收敛,只是眉宇间的冷硬和那道疤痕,依旧让他比寻常行商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悍气。

马车也已更换,不再是昨日那辆略显招摇的青篷车,而是一辆更常见、更不起眼的乌篷马车,车帘厚实,遮得严严实实。拉车的马也是两匹普通的黄骠马,精神尚可,却绝不神骏。车夫也换了人,是个面貌憨厚、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陈三唤他“老耿”。

一切准备停当,辞别驿丞,马车驶出河间驿,重新汇入北上的官道。陈三和那年轻伙计并未同车,而是各骑一匹驽马,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既起到护卫之责,又不显得过于扎眼。

车厢内,陈设比昨日那辆更为简单,颠簸之感也更明显。但厚厚的棉帘挡住了大部分寒风,角落里一个小巧的手炉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安平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半张脸,好奇地透过母亲臂弯的缝隙,打量着这陌生的、晃动的空间。

姜芷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闭目养神的赵重山脸上。晨间那番关于过往的交谈,那些沉重血腥的往事,并未随着车马的移动而消散,反而像一层无形的阴翳,笼罩在车厢内。她知道,那些只是冰山一角。他最后提起的“血战孤城”,语气中那刻骨的寒意与深埋的恨意,绝非仅仅是袍泽死别那么简单。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路面似乎平坦了些,颠簸减缓。赵重山忽然睁开眼,看向姜芷。她的目光来不及收回,直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

“想问什么?”他直接问道,声音在车轮碌碌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姜芷抿了抿唇,没有回避。“你之前说,离开边军,是因为裁撤,也因为……一些旧事。那些旧事,是不是和黑石堡有关?或者……和你心口的箭伤有关?”

她问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执拗。她想知道,想知道他心底最深的痛楚和恨意从何而来。不是为了满足好奇,而是想要分担,哪怕只是倾听。

赵重山沉默地看着她。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恐惧,只有关切和一种“我与你同在”的温柔。这种眼神,像冬日里罕有的暖阳,一点点融化着他心中冻结了太久的坚冰。

他重新闭上眼,靠回车壁,仿佛这样能积蓄一些力量,去触碰那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良久,就在姜芷以为他又要沉默以对时,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梦呓般的沙哑。

“不是黑石堡,也不是饮马河。”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是更早之前……玉门关。”

玉门关。三个字,便带出了一股苍凉、雄浑却又悲壮的血腥气。

“那是我入伍第七年,刚升任队正不久。”赵重山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可姜芷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北狄左贤王亲率五万精骑,绕过朔方主力,奇袭玉门。关内守军,满打满算,不到八千。我是其中一队。”

八千对五万。绝望的数字。

“守了十七天。”赵重山的声音依旧平直,像是在复述一份冰冷的战报,“箭射光了,用石头砸,滚油浇。关墙被投石机砸开了好几处缺口,就用尸体和沙包去堵。粮食断了,就杀战马,马杀光了……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姜芷已经明白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史书上的寥寥几笔,落在现实中,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我那一队,原本一百二十三人。打到第十天,还剩不到四十个。”赵重山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副队正,是个老边军,叫贺老莽,爱喝酒,爱骂娘,但对我们这些后生小子极好,打仗时总冲在最前头,把我们护在身后……他被狄人的狼牙棒砸碎了半个脑袋,就倒在我脚边。血和脑浆……溅了我一脸。”

姜芷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腾,眼泪却已先一步涌了上来。

“第十七天夜里,关墙终于守不住了。狄人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上面下了令,分散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赵重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弟兄,从西门断崖的密道往下撤。那密道陡峭湿滑,只容一人通过。下到一半,追兵到了,朝下射箭……”

他猛地停住,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额角青筋隐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湿滑、箭矢如雨、身边同伴不断惨叫着坠落的绝望夜晚。

“我排在中间,听到上面、下面不断有人中箭掉下去的声音。我身后的小栓子,才十七岁,比我入伍时还小,中了一箭,没抓住,滑下去了……我伸手想去拉,只抓到他半片撕碎的衣角……”赵重山的声音哽住了,他用力吸了口气,才继续道,语速快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残忍,“快到底的时候,一支箭射中了我的腿。我脚下一滑,也栽了下去。幸好下面是厚厚的枯草和积雪,捡了条命。但我身边,一起从密道下来的十二个弟兄……最后活着爬到谷底的,连我在内,只有三个。”

车厢内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赵重山压抑的呼吸。姜芷早已泪流满面,她仿佛能看见那个漆黑冰冷的夜晚,听见那绝望的惨叫和坠落的闷响,感受到他手中那半片衣角的冰凉和无能为力的剧痛。

“我们三个,在雪谷里躲了两天,啃树皮,吃雪。后来遇到了另一股突围出来的散兵,大概二三十人,合在一处,往东走,想寻找大军。”赵重山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板,却更冷,冷得刺骨,“走了五天,终于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游骑。我们以为……得救了。”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扭曲、充满讥诮和恨意的弧度。

“带队的,是个姓周的校尉,听说是什么京城将门子弟,来边军镀金的。他看到我们这群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像乞丐一样的溃兵,第一句话不是问关城情况,不是问伤亡,而是皱着眉头,用马鞭指着我们,说:‘玉门已失,尔等苟全性命,弃关而逃,按律当斩!’”

“什么?!”姜芷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千将士血战十七天,几乎全军覆没,侥幸生还的残兵,不但得不到抚慰,反而要被冠以“弃关而逃”的罪名处斩?

“我们当时都愣住了。”赵重山眼中翻涌着刻骨的寒意,“几个老兵站出来,红着眼解释,说我们是奉令突围,不是逃兵。可那周校尉不听,或许他根本不在乎真相,只想用我们这些‘逃兵’的人头,去掩饰玉门失守的‘罪责’,或者去给他的功劳簿上添一笔‘整肃军纪’的业绩。”

“后来呢?”姜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赵重山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我们自然不肯束手就擒。活下来的人,哪个不是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谁愿意死在自己人手里,还背着逃兵的骂名?冲突起来了。那周校尉带的都是精锐亲兵,我们这群伤疲之卒,哪里是对手?很快就被打散,又被抓回来不少。当场……就被砍了七八个。血把地上的雪都染红了。”

姜芷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为何他提起“旧事”时,恨意如此之深。那不仅仅是对敌人的恨,更是对背后捅刀子的“自己人”、对那冰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规矩”和“权贵”的恨!袍泽没有死在狄人刀下,却死在了前来“接应”的自己人手中!这是何等的讽刺与悲哀!

“我腿上带伤,跑不快。被两个亲兵追上,按倒在地。雪是冷的,刀锋也是冷的。”赵重山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我以为,我也要死在那里了。死在玉门关外,和那些弟兄一样,连个名字都不会留下,只会变成卷宗上一笔‘畏战潜逃,军法处置’的污迹。”

“那……你是怎么……”姜芷颤声问,几乎不敢想象那一刻的绝望。

“是王监军。”赵重山吐出三个字,语气复杂,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感念,“他是随军的文官,或许还有些良心,或许只是看不下去。他正好路过,听到动静,过来查看。问了情况,又看了我们这些人的伤势,沉默了很久,最后对那周校尉说:‘玉门苦战,天下皆知。这些人能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已是不易。纵有疏失,罪不至死。不如先押回,交由大帅发落。’”

“那周校尉似乎有些忌惮王监军,或是觉得杀光了也不好看,这才罢了手。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人,被当作囚犯一样押回了大营。后来,不知王监军如何斡旋,最后裁定我们‘突围失期,其情可悯’,革除军职,杖责八十,逐出军营。那点微薄的抚恤,自然也没了。”

杖责八十,对于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伤痕累累的士卒而言,几乎也是要命的。能活下来,已是侥幸。

“所以,你离开边军,并非自愿裁撤,而是……被这样赶出来的?”姜芷的声音发颤,心口像被巨石堵住,闷痛得无法呼吸。

“算是吧。”赵重山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能捡回条命,已经是王监军开恩了。只是,那些死在玉门关的弟兄,那些死在周校尉刀下的弟兄……他们的血,他们的冤,就这么算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赤红的血丝和焚烧一切的恨意。“那个周校尉,姓周,名坤。我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听说,玉门失守,朝廷追责,主将副将或斩或流,他却因‘收拢溃兵,整饬军纪有功’,不但无事,反而升了半级,调回京中任职。哈哈……哈哈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苍凉。

姜芷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她终于懂得了他心底那无法磨灭的旧恨。那不仅仅是战败的耻辱,袍泽的惨死,更是被背叛、被污蔑、被权贵轻飘飘一笔抹去所有牺牲和苦难的滔天冤屈与愤怒!这恨,经年累月,早已渗入骨髓,化作他周身生人勿近的冷漠和眼底深处永不消散的戾气。

她伸出手,隔着小小的车厢,紧紧握住他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

“重山,”她流着泪,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那不是你的错。玉门关没有逃兵,只有力战不屈、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那些弟兄的血不会白流,周坤……还有他背后的人,迟早会有报应。”

赵重山反手,死死攥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看着她泪眼朦胧却无比坚定的面容,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黑暗恨意,仿佛被一道微光刺破。

他未必信什么报应。但这一刻,她的相信,她的懂得,对他来说,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更重要。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温热的手背,一个极其轻微、却沉重无比的吻。

然后,他松开手,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

但姜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那深埋的旧恨,不再只是他一个人背负的枷锁。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滚,碾过漫长的官道,向着未知的北方,一路前行。

(第23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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