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领命而去,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黑夜色,如同滴水入海。院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小院重归寂静,却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炭盆里的火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不再跳跃,只是幽幽地燃着,映得赵重山眉宇间那道深锁的沟壑,如同刀劈斧凿般深刻。
姜芷站在原地,手脚依旧冰凉,方才听闻的惊天秘辛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却又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在胸腔里冲撞。她看着赵重山,这个平日里沉默如山、仿佛能扛起一切的男人,此刻背影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八年前的腥风血雨,全军覆没的袍泽,不明不白的叛国罪名,还有那件遗失的、可能引发更大风暴的铁盒……这一切,如同无形的枷锁,压在他肩上整整八年。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所背负的一切。
“重山……”她走上前,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凝重的气氛。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抚上他紧攥的拳头,试图用自己微薄的温度,去化解那拳心中蕴含的冰冷与力量。
赵重山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反手将她的手包裹住。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姜芷写满担忧的脸上,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弧度却僵硬而勉强,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是……没想到,这些陈年旧事,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被翻出来。还连累了你和芸娘。”
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若非他与黑云铁骑的渊源,或许他们至今仍是青石镇上一对寻常的夫妻,经营着食肆和镖局,过着虽不富贵却平静安宁的日子。
“别说傻话。”姜芷立刻打断他,语气坚定,“我们是夫妻,本就该福祸同当。没有你,我姜芷或许早就……总之,无论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一起闯。”
她顿了顿,仰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重山,你刚才说,我娘留下的香囊纹样,可能和黑云铁骑的暗记相似……那你可还记得,那暗记具体是什么样子?或者,黑云铁骑中,有哪些将领是姓姜的?或者,有哪些将军的家眷,可能流落到这边陲小镇?”
这是目前最直接,或许能厘清她身世与当前危机关联的线索。
赵重山凝神思索,眉间的凝重之色更甚。他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杯中冷茶,在桌面上缓缓勾勒起来。
“黑云铁骑的暗记,并非固定图案,而是一种特殊的绣法和组合方式,外人极难模仿。通常以缠枝莲纹为底,暗藏特定的方位标记和数字信息。”他一边画,一边解释,线条简单却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至于姓姜的将领……黑云铁骑中高级将领并无姜姓。不过……”
他手指一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林啸天将军的夫人,娘家似乎姓姜。”
姜芷的心猛地一跳!“林将军的夫人?那……那位夫人后来如何了?”
赵重山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沉痛:“城破之后,将军府……据说无人幸免。但乱军之中,或许有忠仆拼死护着幼主逃出,也未可知。”他看向姜芷的目光带上了更深的探究,“阿芷,你对你的父亲,可还有印象?你母亲可曾提起过?”
姜芷努力搜寻着原主那极其模糊的记忆碎片,最终仍是茫然地摇头:“没有……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亲很少提起过去,只说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过来。我甚至……不确定我父亲是否还在世。”
线索似乎又断了。仅凭一个可能的姓氏关联,以及一个早已遗失、模样不清的香囊,根本无法确定任何事。但这模糊的可能性,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让周文远,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来,周文远是将你当作一条重要的线索了。”赵重山沉声道,“无论你的身世是否真与旧案有关,他们既然盯上了你,就不会轻易放手。”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安平细微的哼唧声,大概是睡得不踏实。姜芷和赵重山同时噤声,侧耳倾听,直到吴妈轻声哄拍的声音响起,孩子又渐渐安静下去。
孩子的啼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凝重的气氛,也提醒着他们,这个家需要守护的是什么。
赵重山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星辰隐匿,唯有远处镇上的零星灯火,如同鬼火般飘摇。
“明日十里坡,凶险异常。”他背对着姜芷,声音低沉而清晰,“黑风煞的人既然出现,必然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周文远设此局,目的恐怕不止是逼你就范,更想借此机会,将我除掉,以绝后患。”
姜芷的心揪紧了:“那你……”
“我必须去。”赵重山斩钉截铁,“芸娘因我们受累,我不能弃之不顾。况且,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抓住周文远,逼问出幕后主使,甚至找到芸娘下落的唯一机会。”
他关好窗户,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姜芷:“阿芷,我若明日……未能按时归来。”
“不会的!”姜芷急声打断,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赵重山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拇指揩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是罕见的温柔,眼神却冷静得近乎残酷:“听我说完。凡事需做最坏的打算。我若未归,你立刻带着安平和吴妈,去找张虎夫妇。他们会安排你们离开青石镇,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柱子知道该怎么做。那些我埋在后院枣树下的银钱,足够你们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这是他早已做好的,最坏的安排。他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必须为妻儿留下一条生路。
姜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点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她知道,这不是软弱的时候,这是承诺,是责任。
“我等你回来。”她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我和安平,一起等你回来。你若不来……我便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然后……总有一天,我会弄清楚这一切,为你,也为那些枉死的将士,讨一个公道!”
这不是闺中怨妇的痴语,而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惊人力量与誓言。
赵重山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不舍,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托付。
夫妻二人相拥无言,在跳动的灯火下,如同两株相互依偎的藤蔓,共同对抗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与即将到来的黎明前的至暗时刻。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赵重山眉间的凝重未曾散去,反而因为这份沉重的托付与决绝的誓言,沉淀得更加深邃。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之时,将是他人生中又一场不能输的硬仗。
而姜芷,则在这份凝重中,强迫自己迅速成长。她不再只是一个会做饭、会经营食肆的厨娘,她必须成为能够支撑起这个家,甚至在风雨中独立行走的姜芷。
夜,还很长。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