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确实比较棘手。”
“就是林子的事。”
吴爱国指向卷宗的后半部分，“那片林子，虽然是祁家村人几十年前自己种下的，产权也一直在村集体名下。但是，根据我们林业部门同事的鉴定，村民们砍伐的树木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杉木。”
“杉木，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植物。根据《森林法》和《刑法》的规定，未经许可，私自砍伐，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就构成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
“这件事，村民们确实做了。人证物证俱在，砍下来的木头都还在村里堆着。这一点，怕是……很难辩解。”
这才是沙瑞金和田国富真正的后手。
也是他们敢于掀桌子的底气所在。
矿和动物，可以说是不知情，是外人所为。
但树，是你们自己砍的。法律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谁也绕不过去。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祁同伟的手指，在那份关于杉木的鉴定报告上，轻轻划过。
他当然清楚，这是整个事件里，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它不像非法采矿和偷猎那样，可以简单地将责任完全推给外来团伙。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与现行法律条文之间，最直接，最尖锐的碰撞。
要处理，非常麻烦。
但，不是现在。
“林子的事，先放一放。”
祁同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场一场打。”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跟纪委解释那些树的产权归属。而是把那伙真正的罪犯，那伙在祁家村山里为非作歹的人，给我挖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吴爱国。
“我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一个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铁案。”
吴爱国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忧虑。
“书记，我们昨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林城那边肯定也知道了。现在整个汉东官场，恐怕都在盯着麟县，盯着祁家村。”
“那些人，只要不傻，现在肯定已经跑了。”
“恐怕……已经是打草惊蛇了。”
这是一种最符合逻辑的推断。
然而，祁同伟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打草惊蛇？”
他摇了摇头。
“爱国，你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在那些亡命之徒眼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是警察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祁家村那群村民的身上。省纪委马上就要进驻麟县，查处干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政治风暴上。”
“谁还会去注意一座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空山？”
“对他们来说，这恰恰是天赐良机。是风声最紧，也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祁同伟走回到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吴爱国的眼睛。
“他们一定会回来。他们舍不得那些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石头’。他们会想趁着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已经逃走的时候，回来干最后一票大的，然后远走高飞。”
“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的人，是看不到悬在头顶的刀的。”
吴爱国浑身一震。
他看着祁同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逻辑推演，而是一种对罪犯心理，对人性弱点的剖析。
而祁同伟何尝不是再说上一世的自己，如果自己没有那么贪，早点和赵瑞龙分割，他就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书记，我明白了！”
“我现在，立刻去布控。”
“嗯，动用你最信得过的技术侦查力量，把那座山给我盯死。通讯、路口、所有可能出入的路径，我要一张天罗地网。”
“他们这两天之内，一定会动。”
“我要的，是人赃并获。”
吴爱国猛地挺直了身体，一个标准的敬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吴爱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祁同伟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窗前，身上那股从省委大院带来的寒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昨晚的安排，那场从麟县到东山的千里大挪移，在他的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
现在想来，是有些过激了。
甚至，可以说是一步错棋。
一个纯粹从政治博弈角度出发的，不够精妙的应对。
如果，他昨晚上没有去麟县。
如果，他让林城市局的人，把祁家村的那些叔伯长辈，全部带走。
那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他们会被带到林城的看守所，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被关押，被审讯。
而自己，则可以站在一个绝对有利的位置上，以省政法委书记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介入。
抓错人了。
程序违法。
滥用职权。
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向林城市委发难，要求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撤掉那个屁股坐歪了的公安局长，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将是一场干净利落，不沾半点泥水的政治反击。
可他没有。
他选择了最笨，也是最直接的一种方法。
他把人，全部带回了东山。
这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祁同伟，要用自己的羽翼，去庇护他的家人。
这在政治上，是失分的。
是授人以柄的。
然而，他不后悔。
一丝一毫的后悔都没有。
棋局的输赢，固然重要。
但有些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他重活一世，不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六亲不认，只懂权衡利弊的冷血机器。
他可以对敌人无情，但他不能对亲人无义。
他祁同伟，首先是祁家村的儿子，然后，才是汉东省的政法委书记。
只要这些人没有真的违法犯罪，那么谁也不能给他们定罪。
法律，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他最强的武器。
沙瑞金想用家法破他的王法。
那他就用王法，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什么叫公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