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不祥的红光,在柳嬷嬷攥紧的指缝间,顽固的搏动着。
苏清漪的注意力却被另一道更细微的声响拽了过去。
噼啪。
声音很小,来自那丛微型药灶里的碧色火焰。
灶心那几粒被当做引子的麦仁,竟然在火苗的舔舐下疯长起来。嫩黄的胚芽顶开焦黑的外壳,舒展出翠绿的叶片,根须如同白色的蛛网,瞬间爬满了整个灶底。
这生长速度,不科学。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阵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三百尊静立的泥塑,那些被百姓虔诚供奉的药娘娘,在同一时刻,僵硬的转动了它们泥塑的头颅。三百双泥胎做的眼珠,齐刷刷的转向了凤台中央。
它们眉心那道青黛的痕迹,骤然亮起。
青光流泻,在泥塑之间彼此勾连,瞬间织成了一张覆盖整个凤台的巨大光网。网格的脉络,竟是一味味草药的图形。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光网之下,一尊雕成老妪模样的泥塑,迈开了步子。它的动作蹒跚僵硬,每走一步,脚底都带起一阵细碎的泥土摩擦声。
它没有理会阵中吓得瘫软的侍卫,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太监。
苏清漪认得那孩子,叫小顺子,刚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突发急症,腹痛如绞,此刻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发白。
是肠痈之症。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尊老妪泥塑走到小太监身边,缓缓蹲下,伸出那只布满裂纹的泥手,轻轻按在了他绞痛的小腹上。
一股肉眼可见的青气顺着泥塑的指尖渡了过去。
“哇——”
小顺子猛地弓起身子,张嘴吐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血。那黑血落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不过眨眼的工夫,他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也迅速褪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脸茫然,不疼了。
死寂过后,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
“神迹!是神迹啊!”
“药娘娘显灵了!不,这是药兵!”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凤台下的百姓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他们五体投地,如同叩拜君王。
“药兵护我,病不侵!”
声浪排山倒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柳嬷嬷在这声浪中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她喉间那些新生的青苔,随着诵经般的声浪剧烈震颤,像是活物般蠕动着。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布满血丝的眼角滚落。泪珠滴入砖石的缝隙,一朵妖异的金花竟在缝隙中瞬间绽放。
花蕊的光影扭曲变幻,投射出一幕无声的画面。
百草堂的后院,苏清漪的母亲,将一本泛黄的册子塞进一个少女怀里。那是年轻时的柳嬷嬷,苏芷。
一道温和却清晰的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直接响在苏清漪的脑海里。
“芷儿,药是渡人的舟。”
画面破碎,金花凋零。
柳嬷嬷指腹上那片用来遮掩身份的青黛,骤然亮起刺眼的金光。底下那个早已融入血肉的“百”字,轮廓清晰如刀刻,再也无法隐藏。伪诏在皮肤上留下的朱砂纹路,如同干涸的泥块,寸寸剥落。
“休想!”
沈昭容见势不妙,尖叫一声,猛地咬破指尖,一把金屑混合着血珠洒落在地。金屑落地生根,瞬间拧成一条手臂粗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嘶鸣,恶狠狠的缠向灶心那丛脆弱的碧焰。
就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猛地扑了出来。
是阿沅。
那哑女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她不顾一切的冲到灶边,在金链缠上的前一刻,将怀里那只破陶罐狠狠倒扣在了微型药灶上。
陶罐的底部,一行早已模糊的刻字,在接触到灶火的瞬间,被烧得通红,字迹清晰无比。
“癸未冬·凤台初种”。
“砰!”
陶罐应声炸裂。
罐中疯长的麦芽,根须如千万条有生命的触手,破罐而出,瞬间卷住了那条金色的锁链。
滋啦——
金链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根须吸收。坚固的链身节节寸断,散落的金屑没有落地,在半空中聚拢,化为三株通体发光的奇异药草。
草叶之上,金色的叶脉缓缓流动,拼出七个大字。
“阿沅代母饲将军。”
又一个秘密。苏清漪的心狠狠一沉。
情势已经完全失控。
她闭上眼睛,主动在记忆深处搜寻。还不够,这股力量还不够,她需要一个更深的锚点。
苏清漪做出了决定,献祭最终婚誓。
她毫不犹豫的抓住了那段记忆。
大婚那夜,夜玄凌从外面踏入喜房,玄色的王袍下摆,沾了一片从关外带来的、尚未融化的雪,在门槛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湿痕。
就是它了。
那个踏着风雪与夜色,朝她走来的瞬间。
心口猛地一空,像是被人硬生生剜掉了一块。那片关于湿痕的记忆,连同那一刻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被彻底抽离。
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事实。他来过。
【叮——坤域共鸣,已延伸至边关。】
【骨城烽燧自动点燃青焰。三十里内,寒髓蛊活性抑制百分之九十五。】
“铛!”
一声清脆的巨响,谢影不知何时已站到灶旁,手中铁锤重重砸在灶沿的一块青砖上。青砖应声裂开,裂缝中涌出金色的药液,勾勒出一幅巨大的脉络图,其中一条最粗壮的脉络,赫然指向西北——玉门关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远处宫墙之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
“急报!边关八百里加急!”
一个守城校尉连滚带爬的冲上城楼,手中高举着一只信鸽脚上解下的信筒,声音都在发颤:“骨城……骨城烽燧自燃青焰!城中疫瘴退散,三千死士额上死纹……转为金色!”
满城寂静。
所有喧嚣、祈愿、惊恐,都在这一刻凝固。
苏清漪站在碧色的灶火中央,周身是温暖的焰光。她忽然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
大婚是什么样的?她是谁的新娘?
想不起来了。
她只知道,这凤台是她的骨,这灶火是她的心,这满城万民的祈愿,是她的血肉。
她,就是药本身。
她的视线越过跳动的火焰,最终落回那个瘫倒在地、面如死灰的女人身上。
柳嬷嬷那只紧攥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指缝间的红光越来越盛,她掌心的皮肤被那股热量绷得紧紧的,透出一种半透明的赤红色,仿佛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从她的血肉里,硬生生的烙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