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最贵的销金窟,望江楼。
三楼雅间,窗外汉水滔滔,屋内暖香阵阵。新来的清倌人抱着琵琶,指尖轻拢慢捻,唱的是那首凄婉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曲子是好曲子,听曲的人却没那个雅兴。
“啪!”
一只定窑白瓷茶盏被重重顿在红木圆桌上,茶汤溅出,烫得那清倌人手一抖,琵琶声戛然而止。
“唱什么丧气曲子!滚出去!”
说话的是个身着团寿纹员外郎袍的老者,须发花白,眼神阴鸷。
他是钱谦益的远房族叔,前任都察院御史,如今汉中士绅的领头羊——钱士升。
清倌人慌忙退下,雅间的门被关得严严实实。
屋里坐着七八个人,皆是汉中府有头有脸的大户。
平日里为了争几亩水田能打出人命的冤家,此刻却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个个面色凝重,同仇敌忾。
“钱老,您得拿个主意啊。”
城西赵员外擦着额头上的油汗,声音发颤:“那蜀王府如今不光是撒那种臭烘烘的药粉,更要命的是那些个技术员!他们在田埂上教泥腿子识字,讲什么多劳多得,还说……还说咱们收的租子是吸血!”
“是啊!”另一位乡绅接茬,咬牙切齿。
“我那庄子上的佃户,这几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往日里见了面那是磕头如捣蒜,今儿早上竟敢挺直了腰杆跟我讲价钱!这要是再过两月,这天还不得翻过来?”
钱士升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蜀王毕竟年轻。”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傲慢与轻蔑,“他以为有几杆枪,有几个臭钱,就能在汉中为所欲为?就能把这千年的规矩给改了?”
“这汉中,流水的官府,铁打的世家。皇权不下县,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
钱士升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王府工业区冒出的黑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想教化百姓?想收买人心?那咱们就让他知道,在这乡野之间,谁才是天!”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扫过在座众人。
“传令下去,启动乡约。”
众人心头一凛。
乡约,那是宗族治世的根本。
“凡我族中子弟、庄上佃户,敢有私自领用王府妖粉者,敢有与那技术员勾连者,一律视为不孝不义之徒!”
钱士升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生,不入族谱;死,不入祖坟!我看是那几斤粮食重要,还是他们祖宗的香火重要!”
……
三日后,汉中乡野,风声鹤唳。
原本热火朝天的春耕现场,突然冷清了下来。
王府派出的农业技术员站在田头,嗓子都喊哑了,却没人敢上前领化肥。
佃户们远远地躲着,眼神里满是渴望,却又充满了恐惧。
村口的得胜树上,贴着钱家大宗祠发出的告示。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背祖忘宗者,绝其户,平其坟,逐出乡里。
对于大明朝的百姓来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断了香火更是比死还可怕的惩罚。
蜀王府,勤政殿。
宋应星急得在殿内团团转,手里的笔记本都要被捏烂了。
“殿下!这招太毒了!咱们的技术员被村里的老人拿着拐杖赶出来,说是咱们坏了风水,断了他们的后路。这……这科学道理讲不通啊!”
朱至澍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刚印出来的《汉中日报》样刊,神色平静得有些吓人。
“讲道理?”
他放下报纸,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宋先生,你记住了。跟流氓讲道理,你就是傻子;跟傻子讲流氓,你就是疯子。对付这帮把持乡土的土皇帝,不能用科学,得用魔法。”
“魔法?”宋应星一愣。
朱至澍指了指报纸头版那个醒目的标题。
《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与粮食产量的关系》。
“这是……”
“这是我写的。”朱至澍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文章里引经据典,把孔孟之道重新解释了一遍。核心意思就一个:让父母饿肚子,让老婆孩子没饭吃,才是最大的不孝!祖宗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子孙守着规矩饿死,怕是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抽他们大嘴巴子。”
宋应星目瞪口呆:“这……这能行?”
“光靠嘴皮子当然不行。”朱至澍放下茶杯,眼中寒光一闪。
“还得给他们点实惠。传令给供销社和钱庄,汉中农业信贷合作社即刻挂牌。凡是愿意用新法种田的,种子、农具,王府全借!无息!秋后用粮食抵扣!”
“可是殿下,那些地主若是把佃户赶走怎么办?地是他们的啊!”
“赶走?”朱至澍笑了,笑得像一只看见猎物的狐狸,“我就怕他们不赶。”
……
正午,汉中王府正门。
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直冒烟。
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包袱,手里牵着个面黄肌瘦的婆娘,身后还跟着两个哇哇大哭的娃。
一家四口,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府那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前。
“王爷啊!救命啊!”
汉子把头磕得砰砰响,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混着泥土,触目惊心。
“俺就是偷着领了两袋肥田粉,钱老爷就把俺全家赶出来了!地收了,房扒了,还要把俺爹的坟给刨了啊!”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钱老爷也太狠了。”
“嘘!小声点!那是御史老爷的族叔,你不要命了?”
“这下完了,这家人怕是要饿死在街头。”
人群中,几个钱家安排的家丁抱着胳膊,一脸幸灾乐祸。
他们就是要让全城百姓看看,跟士绅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就在这时,王府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轰然洞开。
并没有想象中的卫兵驱赶,也没有衙役的呵斥。
朱至澍一身亲王常服,在朱由检和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出来。
他没有坐轿,直接走到那汉子面前。
“你叫什么?”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定的力量。
“草……草民李二牛。”汉子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朱至澍弯下腰,不顾那汉子满身的尘土和血污,伸出双手,硬生生将他扶了起来。
“李二牛,你没错。”
朱至澍转过身,面对着围观的数千百姓,声音陡然拔高,如惊雷炸响。
“想让家人吃饱饭,何错之有?想让地里多打粮,何罪之有?”
他指着李二牛,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既然钱家容不下你,那本王容你!”
“传本王令!”
朱至澍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高高举起。
“即日起,凡因推行新农法而被地主驱逐者,皆为我蜀王府荣誉农户!”
“李二牛,本王在城南给你划拨三十亩上好的水浇地!那是王府的皇庄,从今往后,归你种!终身免租!只收两成税!”
轰——
人群炸了。
免租?只收两成税?
要知道,钱家的地租可是六成起步,还要交各种苛捐杂税,一年忙到头,连口稀粥都喝不上。
现在,被赶出来反而成了荣誉农户?还能种王府的地?
那几个看笑话的钱家家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见鬼般的惊恐。
“还有!”朱至澍指了指李二牛身后的孩子,“这俩娃,送进王府慈幼局下属的小学堂,学费全免,管一日三餐!”
李二牛傻了。
他婆娘也傻了。
这哪里是惩罚?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直接一步登天了啊!
“谢王爷!谢王爷大恩大德!”
一家四口再次跪倒,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喜极而泣的嘶吼。
围观的人群中,无数双眼睛亮了起来。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还在恐惧的佃户们,此刻心中那把锁,被彻底砸碎了。
去他娘的乡约!去他娘的祖坟!
跟着王爷有地种,有饭吃,那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