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府。
范府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比紫禁城还要热几分。
外头是滴水成冰的九边重镇,里头却温暖如春,几盆反季节的牡丹开得正艳,透着一股子用银子堆出来的妖冶。
八仙桌上摆着全羊宴,酒是三十年的汾酒,斟酒的丫鬟手腕上戴着的玉镯,成色比知府夫人手上的还要润。
“啪。”
一只精美的景德镇薄胎瓷杯被重重顿在桌上,酒液溅出来几滴,落在名贵的苏绣桌布上。
“那个蜀王,手伸得太长了。”
说话的人是个干瘦的老头,留着山羊胡,一双三角眼眯缝着,透着精明与阴狠。
他是范永斗,大明八大皇商之首,也是这晋商圈子里的土皇帝。
坐在他对面的王登库捏着酒杯,脸色也不好看:“大哥,汉中那边过来的棉布,一匹只要四钱银子。还有那精盐,雪白雪白的,不苦不涩,竟然只卖三十文一斤!咱们在陕西的铺子,这个月流水少了一半。”
“不仅是陕西。”另一个胖商人靳良玉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那帮泥腿子组成的商队,正往河南、山西渗透。他们不走官道,专走小路,见村就钻。咱们的盐引、布票,在他们那儿就是废纸!”
范永斗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一个藩王,不在王府里醉生梦死,跑出来做买卖?真是丢尽了朱家祖宗的脸。”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
“他以为做生意是过家家?便宜?便宜有个屁用!做生意,讲究的是渠道,是人脉,是上面有人!”
范永斗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传令下去,咱们控制的所有铁厂、火药局,即日起,断绝与汉中的一切往来。一斤生铁、一两硫磺都不许流入汉中!违令者,家法伺候!”
“还有。”范永斗转过身,目光如毒蛇吐信,“给陕西布政使司那是咱们的老朋友了,去封信。就说汉中私盐泛滥,扰乱市场,请官府出面剿一剿。我倒要看看,他朱至澍的货,能不能飞过官府的关卡!”
“大哥英明!”众商人纷纷附和。
在他们看来,朱至澍不过是个仗着皇权胡闹的小孩。只要掐断了原料,封锁了销路,那个什么汉中实业,迟早得关门大吉。
……
汉中,蜀王行辕。
朱至澍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殿下,着凉了?”戚金关切地问道。
“没事,估计是有人在背后骂我。”朱至澍笑了笑,拿起一支炭笔,在墙上巨大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正好套住了整个陕西,甚至延伸到了山西和河南的边缘。
“戚金,你知道什么叫供销社吗?”
戚金茫然摇头:“属下不知。是……新的衙门?”
“算是吧。”朱至澍指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
“以前,百姓买东西要进城,卖东西要被粮长、牙行层层盘剥。现在,我要在每个村都设一个点。我们直接把盐、布、铁锅送到村头,再用公道的价格收购他们的粮食、棉花、药材。”
“这……”戚金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这得赔多少银子?”
“赔?”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看似赔了运费,但我们掌握了定价权。当百姓习惯了用我们的东西,习惯了把收成卖给我们,那些地主、奸商,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这就叫——经济殖民。”
朱至澍扔下炭笔,目光炯炯。
“报——!”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进来,单膝跪地。
“启禀殿下!第一工程处在秦岭古道截获一支大型商队!对方自称是晋商范家的,持有兵部勘合,说是运送军粮去边关,态度极其嚣张!”
朱至澍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戚金。
“看,送礼的来了。”
……
秦岭,陈仓古道。
寒风呼啸,一支足有两百辆大车的庞大车队被堵在狭窄的山道上。
车队前方,几十个身穿皮甲的镖师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为首的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正指着拦路的关卡破口大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范家的商队!是给大同总兵府送军粮的!耽误了军机,你们这帮丘八担待得起吗?!”
拦路的,是一队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汉子。
领头的正是独眼龙刘宗敏。
他现在是第一工程处安保科科长,手里没拿刀,而是拿着个小本本,嘴里叼着根牙签,一脸的不耐烦。
“范家?没听说过。”刘宗敏掏了掏耳朵。
“我只知道,根据《汉中战时交通管制条例》第十八条,凡过境车辆,载重超过五百斤者,必须接受检查,并缴纳道路养护费。”
“放肆!”管事气得胡子乱颤,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文书,直接甩在刘宗敏脸上。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兵部的勘合!见官大一级!你个小小的路卡,也敢收范家的钱?”
刘宗敏接住文书,看都没看,直接拿来擦了擦靴子上的泥,然后随手扔进旁边的火盆里。
“轰!”
火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张价值连城的通关文牒。
全场死寂。
就连范家的镖师都傻了。烧兵部勘合?这是要造反啊!
“你……你……”管事指着刘宗敏,手指哆嗦得像帕金森,“你完了!你死定了!我要告御状!”
“告御状是以后的事。”刘宗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匪气,“现在嘛,咱们来谈谈这车里的东西。”
他猛地一挥手。
“查!”
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工程队员一拥而上。镖师们刚想拔刀,周围的山梁上突然冒出无数个人头,几百张强弩齐刷刷地指了下来。
“谁敢动,老子把他射成刺猬!”刘宗敏吼道。
大车上的蒙布被粗暴地扯下。
哪里是什么军粮?
车上装的,全是上好的百炼精铁,还有一桶桶密封严实的火药,甚至还有几百张强弓!
“嚯,这就是军粮?”刘宗敏用刀鞘敲了敲一块铁锭,发出清脆的响声,“这铁真硬,崩牙吧?”
管事脸色瞬间惨白。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送去大同的。这是范家走私去辽东,卖给那边的紧俏货!这要是被捅出去……
“误会!这是误会!”管事瞬间换了一副嘴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足有几千两,悄悄往刘宗敏手里塞。
“这位军爷,行个方便。这些是……是给边军打造兵器的原材料。这点茶水钱,请兄弟们喝酒。”
刘宗敏看着那叠银票,笑了。
他以前当流寇的时候,抢这一车队也未必能抢到这么多现银。
他伸出手,接过了银票。
管事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没有不偷腥的猫。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把管事抽得原地转了三圈,半边脸瞬间肿成了猪头。
刘宗敏把银票揣进怀里,正了正大盖帽,大声吼道:
“根据《汉中廉政公署条例》,试图贿赂执法人员,罪加一等!银票没收,充入公积金!”
“另外!”刘宗敏指着那一车车的违禁品,眼中寒光四射,“走私战略物资,意图资敌!根据战时特别法,人车扣押!货物充公!所有人员,送去三号矿坑挖煤,劳动改造二十年!”
“带走!”
“冤枉啊!我是范家的人!你们不能……”
管事的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很快就被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刘宗敏看着那一车车精铁,满意地拍了拍手。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正愁兵工厂缺好铁呢,这就有人送货上门。这范家,真是大大的好人啊。”
……
太原,范府。
“砰!”
又一只名贵的茶杯粉身碎骨。
范永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那可是整整二十万两银子的货!还有他和那边维持关系的见面礼!
就这么没了?还被抓去挖煤?
“好……好个朱至澍!好个蜀王!”
范永斗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既然你不讲规矩,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转过身,走到书房最隐秘的暗格前,取出一封用蜜蜡封好的信。
“老二,你亲自去一趟沈阳。”
范永斗把信递给身边的亲信,声音阴冷得像来自地狱的风。
“告诉大金国的大汗,就说……关内有变。若想入主中原,汉中那个蜀王,必须死!”
“另外,把咱们在陕西的粮库都烧了!既然我做不成生意,那就让陕西乱起来!我看他朱至澍拿什么去救那几百万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