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
第一杆长枪落地,像是砸碎了这深秋肃杀的寂静。
紧接着,是第二杆,第三杆。
“当啷、当啷、当啷……”
声音连成一片,像是某种古怪的乐章。没有悲壮的嘶吼,没有临阵的倒戈一击,只有金属撞击冻土的脆响,和无数喉结上下滚动的吞咽声。
那口架在两军阵前的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肥厚的猪肉片在红油里翻滚,花椒和豆瓣酱的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一个鼻孔,勾出了这些关中汉子胃里最后一点酸水。
袁崇焕僵在原地。
他身后的亲兵队,那些他平日里视若子侄、发誓要效忠大明的健儿们,此刻正一个个扔掉手里的刀,像丢掉烫手的烙铁。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袁崇焕猛地回身,双眼赤红,一把揪住离他最近的一个把总的衣领。
“那是反贼的肉!吃了是要烂肠子的!把刀捡起来!给本督冲锋!冲过去!”
把总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平日里最是听话。
可此刻,他任由袁崇焕揪着,眼神却越过督师的肩膀,死死盯着那口锅。
“督师,烂肠子也比饿死强。”
把总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耳光抽在袁崇焕脸上。
他轻轻掰开袁崇焕的手指,动作不粗鲁,但坚定得让人绝望。
“家里老娘三个月没见着米了。那边的告示说了,只要去修路,家里就能领五斗米。”把总跪在地上,给袁崇焕磕了个头。
“督师,您是文曲星下凡,您喝风能饱。咱们就是群丘八,咱们……想活。”
说完,把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那条红线。
“姓名?”
“赵铁柱,原陕西行都司把总。”
“懂爆破吗?”
“不懂,但有一把子力气,能抡大锤。”
“去三号窗口领饭票,吃完去碎石组报道。下一个。”
那一头的登记处,一个戴着眼镜的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记录着,仿佛接收的不是敌军,而是一群赶集的民工。
袁崇焕看着这一幕,浑身颤抖。
这是羞辱。
这是比杀了他还要彻骨的羞辱。
“朱至澍!”袁崇焕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那个骑在黑马上的少年。
“你以利诱人,坏人心术!你这是把大明的脊梁骨都抽断了!老夫今日便是死,也要溅你一身血!”
他大吼一声,不退反进,竟是单人独剑,向着朱至澍冲去。
悲壮。
凄凉。
像是一个试图用肉身阻挡滚滚车轮的螳螂。
朱至澍坐在马上,动都没动,甚至连手里的半个馒头都没放下。
他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站在袁崇焕身后的那个副将。
那个眼神很淡。
意思是:你还在等什么?
副将浑身一激灵,他看懂了那个眼神,那是新老板的面试题。
“督师!得罪了!”
副将咬了咬牙,猛地从后面扑上去,一个擒拿手扣住袁崇焕的手腕,膝盖狠狠顶在袁崇焕的腿弯处。
“咔嚓。”
袁崇焕一声闷哼,长剑落地,整个人被按得跪倒在尘土里。
“李怀德!你敢犯上?!”袁崇焕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五年的副将。
“督师,我想吃肉。”李怀德闭上眼,不敢看袁崇焕的眼睛,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死死反剪住袁崇焕的双臂,“弟兄们都想吃肉。”
周围几个还没来得及跑过去的亲兵,见状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掏出绳索,将这位大明督师捆了个结结实实。
五花大绑,像捆一头待宰的年猪。
朱至澍这才策马缓缓走近。
马蹄停在袁崇焕面前三尺处。那双沾着机油渍的工装靴子,刚好在袁崇焕平视的视线里。
“这就是你要的忠诚?”
朱至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漠。
“袁督师,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仓廪实而知礼节?你让一群饿着肚子的兵去讲忠义,这就是你的圣人之道?”
“呸!”
袁崇焕一口唾沫吐向朱至澍,却被马鞭轻巧地挡住。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袁崇焕昂着头,脖子上青筋暴起。
“你今日辱我,不过是一时得势!大明养士二百年,自有忠臣在!你这邪门歪道,迟早会被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淹没!”
“口诛笔伐?”
朱至澍笑了,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蹲在袁崇焕面前。
“袁崇焕,你信不信,只要我给够银子,给够版税,你口中的那些读书人,能连夜写出一万篇歌颂水泥路的赋文?”
朱至澍伸出手,拍了拍袁崇焕那张满是灰尘的脸。
“时代变了,袁督师。以后决定天下的,不是四书五经,是钢铁,是火药,是生产力。”他指了指身后那门巨大的12磅炮,“还有真理。”
“杀了我!”袁崇焕闭上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给老夫一个痛快!老夫要做大明的鬼!”
他在求死。
死了,他就是文天祥,是于谦,是名垂青史的忠烈。
朱至澍看着他,眼神玩味。
杀了他?
太便宜他了,而且,杀一个封疆大吏,政治成本太高。
现在的朱至澍还需要那层藩王的皮来做生意。
“戚金。”朱至澍站起身。
“末将在。”
“袁督师累了,带下去。”朱至澍拍了拍手上的灰,“别让他死了。给他一副脚镣,一把锤子。”
袁崇焕猛地睁开眼:“你要干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谁要辱你?”朱至澍指了指远处正在开山的采石场。
“你不是说我在修通往地狱的路吗?那你就亲自去修一修。”
“你不用去京师告状了,也不用担心皇兄会怎么处置你。因为在朝廷的公文里,你已经失踪了。可能是被流寇杀了,也可能是羞愤自尽了,谁知道呢?”
朱至澍凑到袁崇焕耳边,低声说道:“我要你活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用这条路,把大明的血吸干,换成新的血。我要你看着,你守护的那个旧世界,是怎么塌在你面前的。”
“带走!”
“朱至澍!你不得好死!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啊!!”
袁崇焕绝望的咆哮声渐行渐远,最终被采石场巨大的爆破声淹没。
那一千多名刚刚投诚的明军,此刻正端着大海碗,蹲在路边狼吞虎咽。
他们听到了督师的惨叫,但没人抬头。
碗里的肉太香了。
香得让人忘记了君父,忘记了朝廷。
“殿下。”戚金处理完袁崇焕,快步走回来,神色有些凝重。
“人是扣下了,但汉中城怎么办?城里还有几千守军,那是袁崇焕的死忠,是真正的家丁,恐怕没这么容易买通。”
朱至澍接过手下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买不通?”
他转头看向那门一直沉默着的12磅拿破仑炮。
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汉中城那古老的城墙。
“那就不用买了。”
朱至澍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上面画着汉中城的草图,几个红色的叉号触目惊心。
“传令炮兵营。”
朱至澍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目标:汉中南门城楼。”
“三发校射,五发急促射。”
“告诉他们,我要听到旧时代大门碎裂的声音。”
戚金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遵命!”
半个时辰后。
“轰~!!!”
大地猛地一颤。
一团橘红色的火球在炮口炸开,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炮车向后滑退了半尺。
一枚实心铁弹撕裂空气,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声,跨越了三里的距离,狠狠砸在了汉中城那引以为傲的青砖城墙上。
碎石崩飞。
烟尘四起。
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坚固城楼,在工业文明的第一次叩门声中,轰然垮塌了一角。
朱至澍站在望远镜后,看着那腾起的烟尘,嘴角微微上扬。
汉中,开了。
而在更遥远的北方,西安府,乃至那座紫禁城,恐怕还没意识到,这一声炮响,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攻城。
这是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