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去，桃源村村口就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汽车引擎声。
不是一辆，是好几辆。一辆车身印着“国土监察”的白色皮卡，一辆派出所的警用面包车，还有一辆黑色的普通轿车，径直开到了村委会门口的小广场上。
车门打开，呼啦啦下来七八个人。有穿着国土监察制服的工作人员，有穿着警服的民警（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麻子、眼神不正的刘副所长），还有两个穿着便服、夹着公文包，看起来像是镇里干部模样的人。张会计早就点头哈腰地等在村委会门口，王老五也带着狗剩等几个核心手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和狠厉。
这阵仗，立刻吸引了早起的村民，远远地围拢过来，小声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李家方向。
“看到没？镇上来人了！还是联合执法！李家这次怕是要栽了！”
“王老五这回是动真格的了，连刘麻子都请来了……”
“唉，老李家也是倒霉，怎么就惹上这尊瘟神……”
王老五迎着走过来的刘副所长和国土所的一个小头头，掏出香烟递上，脸上堆满笑容：“刘所，陈队，各位领导，辛苦了！这么早赶过来，都是为了维护咱们村的集体利益和法律法规！”
刘麻子接过烟，叼在嘴上，眼神倨傲地扫了一眼四周，对张会计说：“张会计，具体情况，你再跟陈队汇报一下。我们派出所今天过来，是维持秩序，防止个别村民阻挠正常执法工作。对于暴力抗法的，绝不姑息！”
他这话声音不小，明显是说给围观村民听的，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张会计连忙点头哈腰，拿出那份所谓的“告知书”和一张他自己手绘的、歪曲了实际地界的示意图，对着国土所的陈队开始唾沫横飞地“汇报”：“陈队，您看，就是村西头李老实家承包的那块地，多年来一直偷偷摸摸往外扩，侵占了集体用来排水的垄沟和公共田埂，影响很坏！我们村委会多次劝阻无效，这才不得不请上级部门依法处理……”
陈队看着那张漏洞百出的示意图，眉头微皱，但也没多说什么。他今天带队下来，是接到了“村委会正式报告”和“派出所协同请求”，按程序走一趟而已。至于具体是非曲直，他不想深究，这种村里狗屁倒灶的纠纷，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罚点款了事。
“既然村委会已经认定，并履行了告知程序，当事人逾期未整改，那我们就按程序进行现场勘验，核实情况。” 陈队公事公办地说，“如果情况属实，该恢复原状恢复原状，该处罚处罚。张会计，带路吧。”
“好嘞！这边请！” 张会计忙不迭地引路，王老五和刘麻子带着人跟在后面，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朝着李家地块走去。
围观的村民也呼啦啦跟了上去，都想看看今天这出戏怎么收场。
李家地里，李老实和王翠花早就等在那里，脸色发白，但想起儿子的话，强撑着没有退缩。李大牛则站在父母身边，神情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看到执法队伍过来，李老实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李大牛轻轻拉了他一下，自己上前一步。
“各位领导，我是李老实的儿子李大牛。关于我家侵占集体土地的说法，完全是子虚乌有。” 李大牛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子虚乌有？” 张会计立刻跳出来，指着那份示意图，“白纸黑字，还有村民反映！你还敢狡辩？”
“张会计，你这份示意图，跟实际地界差了起码两三米吧？” 李大牛看都没看那张图，直接走到地头，用脚点了点一个半埋在土里、有些歪斜但依稀可辨的石桩，“这才是当年分地时埋下的界桩！西边孙大爷家的地界桩在那边，大家可以去看，两桩之间的连线，就是地界！哪来的侵占垄沟田埂？陈队，您可以现场测量。”
陈队看了一眼那界桩，又看了看张会计那张明显对不上的示意图，心里大概有数了。但他没表态，对身后一个拿着测量仪的工作人员示意：“小赵，去测量一下，以实际界桩为准。”
张会计脸色一变，王老五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没想到李大牛如此镇定，而且直接指出了界桩。
就在这时，刘麻子冷哼一声，开口了：“界桩？谁知道这界桩是不是你们家后来自己挪动的？再说了，就算地界没错，你们家在这地边上堆放杂物、挖坑取土，影响集体排水和道路通行，总是事实吧？村委会依据村规民约进行管理，要求你们整改，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胡搅蛮缠，扣大帽子了。李大牛家地头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大量杂物和挖坑？
李大牛看向刘麻子，目光平静：“刘副所长，您说的这些，有现场照片或者其他村民的书面证言吗？如果没有，是不是有点……欲加之罪？”
“你……” 刘麻子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你小子还挺牙尖嘴利！我告诉你，今天我们是依法执行公务！你要是再敢阻挠，就是暴力抗法！我可以立刻拘传你！”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国土所的人停下测量，看向刘麻子。围观的村民也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急切的女声从人群外传来：“等一下！各位领导，请等一下！”
众人回头，只见苏晓婉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额头上带着细汗。她停好车，快步走到陈队和刘麻子面前。
“陈队，刘副所长，我是桃源村驻村干部苏晓婉。” 苏晓婉稳住呼吸，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材料，“关于李老实家土地的事情，我这里有一些不同的情况和线索，需要向各位领导汇报！”
王老五和张会计脸色顿时一变。刘麻子也皱起眉头，不耐烦道：“苏干部，这里正在执行公务，有什么事等处理完再说！”
“刘副所长，这件事可能跟正在处理的土地纠纷有直接关联！” 苏晓婉寸步不让，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接到多位村民实名反映，王老五、张建国等人，长期在村里欺行霸市，强迫交易，非法放贷，并涉嫌伪造证据，诬告陷害村民！我这里有部分村民的证言笔录和相关物证复印件！我认为，今天所谓的土地侵占纠纷，很可能是他们打击报复、构陷村民的一部分！”
她的话如同投下一颗炸弹，现场一片哗然！
“苏干部说啥？王老五诬告？”
“还有强迫交易？非法放贷？真的假的？”
“怪不得！我说李家怎么突然就成侵占集体土地了！”
王老五勃然变色，指着苏晓婉：“苏晓婉！你血口喷人！你一个外来户，懂什么？少在这胡说八道，干扰执法！”
张会计也急了：“苏晓婉！你这些材料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诬陷村干部？！”
刘麻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狠狠瞪了苏晓婉一眼：“苏晓婉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和身份！你现在是在干扰正常执法程序！你所说的这些，有正式报案吗？有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吗？没有的话，就是散布谣言！我可以追究你的责任！”
陈队也感到事情棘手了，这明显超出了简单的土地纠纷范畴。
面对威胁，苏晓婉毫不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刘副所长，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驻村干部，有责任也有义务将群众反映的突出问题向上级汇报！我的材料已经同时报送镇纪委和镇派出所韩正所长！至于是否立案，我相信组织会调查清楚！”
韩正所长？刘麻子眼角猛地一跳。苏晓婉竟然越级直接找了韩正？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就在这时，又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一辆警车和一辆镇政府牌照的轿车，一前一后，也开到了现场。
警车上下来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官，正是镇派出所所长韩正。镇政府车上则下来一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干部，是镇纪委的一位副书记。
看到这两人，刘麻子的脸色彻底变了。王老五和张会计更是腿肚子有些发软。
韩正所长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先对陈队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刘麻子：“刘副所长，这里怎么回事？怎么搞出这么大阵仗？”
刘麻子连忙解释：“韩所，是村委会报告有村民侵占集体土地，拒不整改，我们过来维持秩序……”
“侵占土地？” 韩正看向陈队，“陈队，核实情况了吗？”
陈队有些尴尬，低声道：“韩所，初步测量，界桩位置与村委会提供的示意图有出入，是否存在故意侵占，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另外，这位驻村干部苏晓婉同志反映，此事可能涉及其他违法行为……”
韩正点点头，又看向镇纪委的副书记。那位副书记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韩所长，陈队，我们镇纪委也接到了苏晓婉同志报送的材料，反映桃源村王老五、张建国等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情节比较严重，影响恶劣。经初步研判，认为有必要介入调查。今天过来，一是了解土地纠纷的实际情况，二是请相关当事人配合我们调查。”
王老五这下真的慌了，结结巴巴道：“领……领导，误会！都是误会！苏晓婉她……她诬陷我！那些材料都是假的！”
“真假，调查了才知道。” 纪委副书记语气平淡，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老五同志，张建国同志，还有这位……刘副所长，麻烦你们，还有这位李老实同志和他的家人，都跟我们回镇上，把情况说清楚。陈队，土地的事情，也请你们依据事实，依法出具正式意见。”
局面彻底反转！
原本气势汹汹要来“执法”的王老五、张会计一伙，转眼成了要被调查的对象！连刘麻子也被裹挟了进去，脸色铁青，却不敢再说什么。
围观的村民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许多人看向苏晓婉和李大牛的眼神都变了。
李大牛心中暗赞，苏晓婉这一手，漂亮！时机把握得正好，而且直接搬出了镇纪委和韩正所长，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看来，她昨晚的汇报起了关键作用。
“领导，我们一定配合调查。” 李大牛率先表态，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去镇上之前，我还有个情况想向韩所长和纪委领导反映。”
“哦？什么情况？” 韩正看向李大牛，这个年轻人从刚才起就异常镇定，让他有些好奇。
李大牛说道：“昨天，有人匿名给我家送了点东西，我觉得可能跟今天的事情，或者跟王老五他们的问题有关。是一些照片和资料的复印件，好像涉及王老五的一些非法账目，还有……镇上个别干部与他之间的不正常往来。原件我没敢动，复印件在这里。”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正是他昨晚挑选并打印出来的、经过处理的照片复印件，主要是王老五“功绩簿”上强买强卖和高利贷的记录，以及那封给“镇领导”的感谢信局部（隐去了具体姓名）。
他没有全部拿出来，也没有提及王德发和荣发建材，只是抛出了一部分饵。
韩正和纪委副书记接过一看，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虽然信息不全，但其中反映的问题已经足够触目惊心！
王老五看到那几张纸，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张会计也是面如死灰。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纪委副书记沉声问。
“匿名塞在我家门缝里的。” 李大牛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看不过去的知情人吧。”
韩正深深看了李大牛一眼，没有追问，将复印件收好：“这件事，我们会一并调查。好了，所有人都上车，回镇上！”
王老五、张会计如丧考妣，被带上了车。刘麻子虽然极不情愿，但在韩正的目光逼视下，也只能阴沉着脸上了自己的警车。
李老实和王翠花还有些懵，李大牛安慰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也坐上镇政府的车，一起去说明情况。
苏晓婉走到李大牛身边，低声道：“你那复印件……”
“苏干部，今天多亏了你。” 李大牛真诚地说，“剩下的，交给组织吧。”
苏晓婉点点头，看着眼前这个总是能给她“惊喜”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也有一丝钦佩和莫名的安心。
车队缓缓驶离桃源村，留下无数震惊、兴奋、猜测的村民。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汉摇着蒲扇，看着远去的烟尘，半晌，有人幽幽叹道：
“变天喽……这桃源村，怕是要变天喽！”
而此刻，在镇信用社的主任办公室里，王德发正烦躁地来回踱步，桌上的电话响了又响，他一个都没敢接。一种大祸临头的强烈预感，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