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带来的短暂喘息,其保质期比沙漠晨露还要短暂。仅仅在“硬壳”阵地休整了不到二十小时,新的命令便如影随形,再次将我们驱赶向前。这一次,目标指向更东方,地图上一个被称为“盐沼边缘”的区域。据说,英军正沿着一片季节性盐碱沼泽的边缘重新组织防线,意图迟滞我们的推进,为后方主力争取时间。
隆美尔将军的意图,透过层层命令传递下来,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带着冒险家气质的锐利:高速迂回,侧翼打击,在英军站稳脚跟前撕开缺口。在地图上,这又是一次漂亮的、用红蓝色箭头标注的机动作战构想。但在地面上,对我们这些需要将地图上的线条变成履带印记和炮弹落点的车组而言,每一次向东的前进,都意味着身后那条赖以生存的补给线,被无形中拉伸得更细、更长、更脆弱。
离开“硬壳”阵地后,最初的几十公里还算顺利。我们行驶在相对坚硬的砾石戈壁上,速度得以保持。但很快,地貌开始变化。坚硬的地面逐渐被松软的沙地和沙石混合区取代,间或出现大片龟裂的干泥地,那是远古盐沼留下的痕迹。坦克行进变得异常吃力,油耗急剧上升。威廉的脸几乎贴在仪表盘上,每一次油量表指针的细微颤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又下去一格,”他低声抱怨,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中几乎听不见,“照这个路况,别说迂回打击,能不能开到预定集结地都是问题。”
更糟糕的迹象接踵而至。首先是无线电里开始频繁出现后勤单位焦急甚至绝望的呼叫。运输车队报告遭到“敌机袭扰”——起初是零星的小规模攻击,后来发展为有组织的空袭。然后是含糊不清的关于“道路被毁”、“车辆故障”、“迷失方向”的报告。接着,是预定补给点传来的消息:要么是补给尚未送达,要么是送达的物资远低于预期。
“他们说……第七运输队在‘秃鹫峡谷’附近遭遇空袭,损失了五辆油罐车和三辆弹药车……”保罗从一片嘈杂的无线电背景音中,努力分辨出一些令人心悸的片段,脸色越来越难看。
“‘秃鹫峡谷’?那不是我们两天前经过的地方吗?”埃里希失声道。
是的。仅仅两天,原本相对安全的补给通道,已经变成了英国皇家空军(更可能是其麾下高效的沙漠空军)猎杀场。我们的推进速度越快,这条从的黎波里港口延伸出来的、本已漫长的生命线,就暴露在敌方空中打击下的段落就越长。海岸公路或许还能提供些许掩护(虽然也经常遭到来自海上的袭扰),一旦像我们这样深入内陆,依赖那些简陋的沙漠小径和开阔的戈壁,运输车队就成了碧蓝天空下缓慢移动的活靶子。
焦虑像瘟疫一样在车队中蔓延。每辆坦克的油料和弹药储备都像沙漏里的沙子,在持续的行军和零星的小规模接触中不断流逝,而补充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连长的脸色也日益阴沉,他不得不在每天的简报中,花越来越多的时间解释补给延误的“暂时性”和“必然性”,强调“元首和最高统帅部高度重视北非补给问题”,但这些空洞的保证,在空空如也的油箱和胃袋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真正的打击,发生在我们按计划进行一次短促侧翼机动,试图包抄一支疑似英军后卫部队的时候。行动本身遭遇了顽强抵抗,我们无功而返,还消耗了不少弹药。疲惫不堪地返回临时集结地时,我们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据说会在傍晚抵达的补给车队——这次是师部直接承诺的“紧急补充”。
夕阳将沙丘染成血红色时,远处终于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和扬起的尘烟。不是几辆,是长长的一队!几乎整个营的人都涌到了营地边缘,翘首以盼。然而,随着车队渐近,希望迅速变成了惊愕,继而化为冰冷的绝望。
驶来的车队规模确实不小,但状况惨不忍睹。打头的几辆半履带装甲车和卡车布满了新鲜的弹孔和燃烧的痕迹,有的车窗碎裂,有的轮胎瘪掉,靠钢轮毂艰难滚动。后面的油罐车和弹药车数量明显不足,而且许多车身上都有损伤。更触目惊心的是,其中一辆运输食品的卡车,整个货厢侧面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装载的箱子散落一地,有些箱子破裂,里面的罐头、饼干暴露在沙土中,还有一些被烧得焦黑。
车队指挥官,一个满面烟尘、胳膊上胡乱缠着绷带的上尉,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跳下车,向迎上去的营长汇报。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后怕和愤怒:
“……在‘泪痕’谷地以东二十公里处遭遇至少六架‘飓风’战斗轰炸机空袭……低空扫射,火箭弹……我们几乎没有防空火力……损失了四辆油罐车,彻底焚毁……两辆弹药车被直接命中,殉爆了……食品车也被击中……他们像打火鸡一样打我们!天空干净得连片云都没有!”
营长的脸在夕阳下变成了青灰色。他打断上尉:“送来了多少?”
上尉报出了一连串数字,每个数字都少得可怜。油料,只有申请量的三分之一;弹药,特别是关键的75毫米穿甲弹和高爆弹,不到一半;食品和饮水,更是杯水车薪。
“只有这些?”营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只有这些,长官。剩下的……要么烧了,要么炸了,要么掉队了。我们能在天黑前赶到这里,已经是运气。”上尉疲惫地抹了把脸,手上的黑灰在脸上留下更深的痕迹,“而且,长官,英国人肯定发现了这条路线。下次……下次他们可能会派更多飞机,或者埋伏地面部队。”
补给车队开始卸货。过程缓慢而压抑。领到配给的各单位,脸上没有喜悦,只有麻木和更深的焦虑。我们车组分到的东西,仅仅够将油箱补充到半满,弹药架勉强填到三分之二,食物和饮水配给只够维持两天的最低消耗——而这,还是在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战斗、本应得到补充的情况下。
威廉领回那点可怜的油料时,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油罐车那残破的外壳和地面上洒落的、已经渗入沙土的深色油渍,眼神像结了冰。埃里希默默点数着搬上来的炮弹箱,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约阿希姆看着那几箱沾着沙土和油污的罐头,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其中一个。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混乱而沮丧的场面。夕阳的余晖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车辙和杂乱脚印的沙地上,像一群绝望的幽灵。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淡淡的血腥味和挥发的燃油味。
补给线不再仅仅是“紧张”或“困难”。它正在断裂。每一次延长,都意味着更多的暴露、更多的风险、更多的损失。英国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们的空中优势,对我们这条越来越细的血管进行绞杀。从的黎波里到前线,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每一个节点都可能成为运输队的坟场。
“又是补给……”我低声自语,这一次,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无力感。我们像被抛入沙漠深处的石子,最初的动能来自后方,但现在,推动我们前进的力量正在迅速衰竭,而前方的敌人和这片无情的地域,却丝毫不会因此而变得仁慈。
夜间,我们围坐在分到的那点食物旁,食不知味。星光冷漠地照耀着这片刚刚目睹了又一次挫败的土地。远处,受损的补给车辆正在被紧急维修,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他们(指高层)到底在想什么?”威廉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让我们跑得这么远,却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连让坦克动起来的油都不够!现在连送东西来的路都被英国人堵上了!他们是打算让我们用沙子当燃料,用石头当炮弹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埃里希低头摆弄着一块饼干。约阿希姆望着星空发呆。保罗调低了无线电的音量,仿佛不想再听到任何坏消息。
补给线的延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后勤术语。它化作了车队残骸上的弹孔,化作了洒在沙地上的宝贵燃油,化作了我们手中这顿寒酸的晚餐,也化作了未来每一天都必须面对的、更加严酷的生存挑战。脐带正在断裂,而我们这些最前端的细胞,能做的,似乎只有在这营养断绝的荒漠中,依靠越来越稀薄的储备,挣扎着完成一个又一个不知是否还有意义的战术动作,直到最后一点能量耗尽。
断裂,或许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正被时间的流沙,一点点推向那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