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源率先探出巷口。
风卷着灰扑扑的尘土和碎草屑,打在人脸上,又干又呛。眼前是镇东的主街,比他们住的那几条窄巷宽敞不少,石板路歪歪斜斜地伸向远处,两旁是些铺面和院墙更高的人家。死静。几扇店门大敞着,里头黑黢黢的,能看到翻倒的货架、散乱一地的杂物,甚至有些深褐色的污渍干涸在石板缝里。
没人,也没见疫鬼。
但这静,比嘶嚎更压人心口。
“爹…”炳坤声音发紧,攥着铁锹的手指节泛白。
陈源没回头,抬手往下虚按了按,示意噤声。他眯着眼,仔细扫过街面、窗户、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角落。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异响。
只有风穿过空屋的呜咽,和远处隐约、辨不清方向的嚎叫。
“老爷,”陈福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往哪边?”
陈源目光锁定了斜前方约莫百步外的一处高墙院子。那门楼比别家气派,青砖到顶,两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门环上似乎还挂着锁,只是看不清虚实。院墙边露出一截光秃的树杈。
“那家,”陈源用短刀刀尖极轻地指了一下,“看着像有家底的,或许有井。门若锁着,反而可能是好兆头。”没人从里头出来,或许也没东西从外面进去。
他不敢说“安全”二字。
“跟紧,贴墙根,脚步放轻。”陈源低声吩咐,第一个踏出巷口,身子几乎贴着临街店铺的板壁阴影移动。
一行人鱼贯而出,踩在碎石和尘土上,沙沙的轻响在他们听来却如同擂鼓。玉姐把脸埋在王氏腰侧,不敢看两边。栓子手里的尖头木棍乱晃,被陈福一把按住手腕。
“稳当点!”老仆低斥。
栓子一个激灵,死死攥住木棍,眼珠惊恐地乱转。
移动缓慢而煎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风吹起一张破纸,哗啦一响,所有人都猛地顿住,屏息凝神,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直到确认无事,才敢继续挪步。
七十步…五十步…
离那高门楼越来越近。门上的铜锁隐约可见,似乎真的锁着。
三十步…
忽然,旁边一条窄巷里传出“哐当”一声,像是什么瓦罐被踢碎了!
所有人瞬间僵在原地,血都凉了半截。
陈源猛地将身体死死贴在墙壁凹陷处,短刀横在胸前。炳坤学着他的样子缩起来。王氏一把将玉姐整个搂进怀里,捂住她的嘴。陈福扯着栓子蹲到一个倒掉的货摊后面。
粗重的喘息声被拼命压住。
窄巷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还有那种熟悉的、喉咙里滚动的“嗬嗬”声。一个身影摇摇晃晃从巷口走出来,衣衫褴褛,灰白眼睛茫然地转着,嘴角挂着暗绿色的粘涎。它似乎被刚才那声响动吸引,但又没发现明确目标,在原地转了半圈,慢吞吞地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挪去。
是单个疫鬼。
陈源额头渗出冷汗,紧紧盯着那背影,一动不动。
直到那疫鬼晃出去十几步远,他才极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用眼神示意继续。
最后二十步,走得如同跋涉百里。终于蹭到那高大门楼下的阴影里。
门紧闭着。陈源仔细查看,铜锁确实锁着,但锁梁上有些新鲜的刮擦痕迹,门轴附近的地面灰尘也有被蹭乱的印记。
他心下一沉,不敢大意。示意家人退后些,自己凑到门缝边,屏息往里看。
院里似乎没什么动静。他又侧耳细听。
隐约地,似乎有极轻微的“喀…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磨着木头。
他收回目光,脸色凝重,低声道:“门锁着,但里头可能有东西。不能走正门。”
“那…那咋办?”王氏颤声问,希望就在眼前却进不去,她声音里带了绝望。
陈福打量着高墙:“老爷,这墙太高,爬不上去。得找侧门或者后门。”
陈源点头。这是正街,侧门或后门必在旁边的巷子里。
“绕过去,都机灵点。”他短刀一挥,指向大门右侧更窄的一条巷道。
巷道更阴暗,地上湿滑,满是苔藓和不知名的污秽,气味更难闻。一家厨房的后窗破了,里面飘出食物腐烂的恶臭。
他们小心翼翼绕过一堆废弃物,眼看就要走到巷子另一端,估计就是那大院的后侧。
突然,走在前面的陈源猛地停下,手臂一横,拦住后面的人。
他死死盯着前方巷口。
就在那出口外的空地上,歪斜着一架板车,车轱辘都没了。而板车旁边,竟围着三个身影!
都是疫鬼。两个在原地缓慢地踱步,另一个正俯着身子,头部一耸一耸,像是在啃食板车上堆着的什么东西。那“喀嚓…喀嚓…”的细微声响,正是从那里传来。
它们堵住了去路。要想到大院后门,必须经过那个巷口。
退回去?正街情况不明,刚才那个游荡的疫鬼不知在何处。而且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和力气绕更远的路。
陈源眼神迅速扫过四周,寻找任何可利用的东西。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一小撮干硬土块和碎石子儿上,那是雨水冲刷墙基留下的。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闪过。
他极快地低声对陈福道:“福伯,盯着它们!” 自己迅速弯腰,抓起一把干硬的土块和碎石。
他示意其他人紧贴墙壁蹲下藏好,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一扬,将那把土石奋力从破窗户掷进了那间废弃的厨房!
土石啪啦一下打在灶台和陶罐上,发出一阵还算清晰的碰撞碎响!
巷口那三个疫鬼几乎同时猛地抬起头,灰白的眼睛瞬间转向声音来源——那破窗户!
“嗬!”啃食的那个最先发出嘶吼,丢下“食物”,踉跄着就朝厨房窗户扑去。另外两个也立刻被吸引,跟着冲了过去。
狭窄的巷道入口瞬间空了出来!
“快!走!”陈源低吼一声,一把拉起最近的炳坤,箭步冲过巷口!
王氏抱着玉姐紧跟其后,陈福扯着几乎腿软的栓子拼命往前奔!
短短几步,如同跨越生死线。
冲过巷口,眼前果然出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像是这大院的后门或侧门,门板单薄许多,甚至虚掩着一条缝!
陈源一把推开门,将家人一个个塞进去,自己最后一个闪身而入,反手立刻将门关上,眼睛迅速搜寻门闩——没有!只有一根歪斜倒在地上的木棍!
他捡起木棍,死死抵住门后。
几乎同时。
“砰!”
外面传来沉重的撞门声!还有疫鬼发现他们、追过来的嘶吼!
木门剧烈震动了一下。
木门剧烈地震动着,每一次撞击都让抵门的木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处簌簌落下陈年的灰尘。外面是至少两个疫鬼狂躁的嘶吼和抓挠。
“顶住!”陈源低吼,用肩膀死死抵住木棍。炳坤也反应过来,急忙扑上来帮忙。
“福伯!找东西!顶门!”陈源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陈福慌忙四顾。这似乎是个堆放杂物的后院角落,散乱地扔着几个破筐、几段朽木。他踉跄着拖来一根最粗的房梁残木,和陈源、炳坤一起,奋力将其斜顶在门板之后。有了这根粗壮木头的支撑,门的震动暂时减弱了一些,但外面的撞击并未停歇。
暂时稳住局面,陈源才得空迅速扫视周遭。
他们身处一个狭小的后院,地面铺着青砖,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对面是这大院的后墙,一扇紧闭的门扉,应该是通往前院或正房的。左右两边,一边是他们刚进来的后门,正被疯狂撞击;另一边是段矮墙,墙根堆着柴禾,但柴禾早已腐烂发黑。
最扎眼的,是院中一口井。
石砌的井台,上面架着打水的轱辘,井绳还垂在下面。井台边放着一个倒扣的木桶。
水!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被那口井吸引,喉咙里干灼的火焰烧得更旺。
“水…”栓子哑着嗓子,下意识就要往前挪。
“站住!”陈源厉声低喝,目光却警惕地盯着那扇通往前院的门和四周,“想死吗?看清楚!”
他短刀指向那扇门。门扉虚掩着一条黑缝,里面静悄悄的,但这种静,比后面的撞门声更让人心悸。而且,井台周围的青砖上,似乎有些深色、发粘的污渍。
陈福喘着气,低声道:“老爷,这井…怕是不对劲。若是有水,这家人怎会不见了?就算遭了灾,逃难也该拼命带水走。”
这话点醒了众人。希望冷却下来,变成更深的警惕。
“炳坤,盯着后门!”陈源命令道,自己则握紧短刀,极小步地、无声地挪向那口井。王氏紧紧捂着玉姐的嘴,把她搂在怀里,缩在远离前后门的墙角。陈福捡起地上半块砖头,护在她们身前。栓子则惊恐地来回看着前后门,手里的木棍抖个不停。
陈源靠近井台,先小心地绕开那些污渍。他屏住呼吸,探头朝井里望去。
一股混合着腐臭和湿泥的气味涌上来。井很深,下面似乎有微光,隐约照出井壁湿滑的青苔和晃动的水影。水似乎还有,但味道…
他目光落在井绳和倒扣的木桶上。井绳下端湿漉漉、滑腻腻的,沾着同样的暗绿色粘液,和疫鬼伤口流出的很像。木桶边缘也有啃咬的痕迹和干涸的污渍。
他胃里一阵翻腾,迅速后退,对家人摇了摇头,脸色难看。“水不能喝。”他低声道,指了指那些痕迹。
希望破灭。王氏眼中刚亮起的一点光熄灭了,搂着玉姐的手臂更紧。
就在这时,通往前院的那扇门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刮擦声!
像是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指甲划过门板。
所有人瞬间寒毛倒竖,猛地转向那扇门。
陈源立刻退回家人身边,短刀横前,死死盯着那扇门。后门的撞击声、前门细微的刮擦声,在这狭小的院落里形成令人窒息的夹击。
前门后的东西似乎也被后门的动静惊动了。刮擦声停了片刻,接着,门板被从里面轻轻推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门缝变宽了些,里面更黑了。
陈源缓缓后退,将家人护向堆柴禾的矮墙方向。那是唯一看似能退避的角落,虽然矮墙根本挡不住什么。
“嗬…”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嘶气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不同于后院门外那种狂躁的嚎叫,这声音更慢,更沉,带着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黏腻感。
紧接着,一只眼睛出现在门缝后的黑暗里。
灰白色的,浑浊无神,正正地“看”着他们。
然后,一只枯瘦、沾满污垢的手伸了出来,扒住了门边,指甲缝全是黑泥。
它要出来了。
前有未知疫鬼,后有撞门追兵,他们被堵死在这小小的后院之中。
陈源握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堆腐烂的柴禾和矮墙,又看了一眼仍在被撞击的后门。
“上墙!”他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却急促无比,“福伯,推炳坤上去!栓子,搬那个破筐垫脚!快!”
这是绝境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翻过矮墙,另一边是什么,完全未知。可能是另一条绝路。
但留在院里,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