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坐在书桌前，手指停在键盘上方。窗外夜色沉静，玻璃映出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衣的身影，麦黄色的皮肤在台灯下显得很精神。他刚看完一篇关于张悦的报道，页面还停留在那所县城中学学生写随笔的事上。那个女孩第一次在作文里写出家人的名字——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他关掉网页，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光标闪烁，像在等一句话落下来。他没急着打字，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手写的几个关键词：“边境小镇”“双语日记”“祖孙对话”。字迹有些潦草，但每个词都清晰。他看了一会儿，把纸铺在桌角，重新看向屏幕。
几分钟后，文档里出现了一行字：我想写一个不会说汉语的孩子，如何通过一本旧相册，读懂爷爷的青春。
他删掉这句，又重打一遍。这一次没有再改。他把这句话复制下来，转到匿名论坛的页面，登录自己的账号。头像是他去年拍的一张照片，背景是老家村口的老槐树。他点了新建帖子，粘贴进去。
接着他上传了一张图片。是刚才那页手写稿的实拍，纸上除了那句话，还有几行英文笔记，字写得不太整齐，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下方他输入一行文字：“最好的文豪，是不断探索，不断突破，让世界听见中国的声音，看见中国的色彩。”
他检查了一遍，点击发布。
页面刷新，帖子出现在个人动态第一条。他没立刻退出，而是往下拉了拉，看有没有即时回复。暂时没人留言，浏览数停留在个位数。他合上电脑，站起身活动肩膀。房间里只有风扇转动的声音，蓝色长裤被风吹起一角。
手机放在床头充着电，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他走过去拿起来，看到论坛通知弹出——有人点赞了他的帖子。是林小雨。她不仅点了赞，还转发到了她的主页，附了一句评论：“出发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们。”
他看着这条回复，嘴角动了动。没有回消息，也没有截图保存。他只是把手机放回原处，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论坛页面。帖子的浏览量涨到了一百多，有三条新评论。
一条写着：“你说的是内蒙古那边的故事吗？我奶奶就是用蒙语讲故事的。”
另一条说：“我也想写这样的东西，可我不知道从哪开始。”
第三条只有一个词：“等你。”
他点开第一个评论者的主页，发现对方是个新用户，只发过两条动态，都是关于家乡语言的记录。他犹豫了一下，在那条评论下回了一个字：“可以。”
然后他关闭了所有通知提醒。
房间安静下来。他再次看向那张手写稿的照片，目光落在“双语日记”四个字上。他记得小时候，爷爷总让他念课本里的课文，自己则在一旁用方言重复一遍。那时候他不懂，现在想起来，那也是一种翻译。
他重新打开文档，在第一行写下标题：《相册》。
第二行接着写：第一章，雪落在屋檐的早晨。
写到这里他停下，翻出手机相册，找到一张老房子的照片。那是去年冬天拍的，屋顶积着厚厚的雪，墙边靠着一把扫帚。他盯着看了几分钟，又删掉了已经写好的两行字。
他换了一种方式开头：那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相机不见了。
这个开头更直接。他觉得合适。继续往下写了几句，写到男孩在柜子里翻找，摸出一本封面泛黄的相册。他停下来读了一遍，感觉节奏有点快，就把“翻找”改成“蹲下”，把“摸出”改成“碰到了”。
修改完，他保存文档，最小化窗口。回到论坛页面，刷新了一下。他的帖子已经被系统推到了“热门动态”区域，评论数超过五十条。
有个Id叫“南疆笔记”的用户写道：“我在喀什长大，家里也有这样的相册。我希望有一天，别人也能看到我们的故事。”
下面有人回复：“那你先写出来。”
再下面是一条新留言：“陈昊老师，你能写一个南方海岛上的老人和孙子之间的信吗？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面。”
他一条条看下去，没有再回复。这些话不是提问，也不是夸奖，而是一种期待。他知道这种期待的分量。
手机震动起来，是消息提示音。他以为又是论坛通知，拿起来一看，是平台后台的自动推送：您的帖子已达到热度标准，进入“精选共鸣”推荐池。
他滑动屏幕，看到自己的那句话被单独摘出来，配上手写稿图片，作为今日首页推荐内容展示。下方标注着“已被听见”徽章。
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天还没亮，远处有零星灯光亮着。他站了一会儿，转身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有点凉了。
他坐回桌前，打开文档，开始重写第一章的开头。这次他决定从相册的第一张照片写起——那是一张全家福，很多人挤在镜头前，笑得很用力。
他写得很慢，每句话都要读两三遍。写到“照片边缘有一道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打开看过”时，他停下来，想起自己家也有一本类似的相册。小时候他从不感兴趣，直到有一次翻出来，才发现背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年份。
他继续写：他用手指沿着折痕划过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鸟叫。
这一句他自己读了一遍，觉得可以留下。
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他没去看，但余光扫到屏幕亮起。是林小雨又发了新动态。他点进去，发现她转发了自己的帖子，加了一段文字：“有时候出发不需要仪式，只需要一句‘我要写了’。”
他看完，关掉页面，继续写下去。
文档里的字数慢慢增加。他写到男孩翻开第二页，看到一张老人站在田里的照片，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一九八四年，稻子熟了。”
他停顿片刻，在后面补了一句：他不认识那个字，但他认得那种弯腰的样子。
写完这句，他保存文件，退出文档。回到论坛，看到评论区又多了几十条新留言。有人上传了自己的老照片，配文说“我家也有这样的故事”；有人问能不能投稿类似题材；还有一个海外用户留言：“我在巴黎读你的文字，很想家。”
他没有一一回复，只是在最顶上的那条评论下点了个赞。
然后他重新打开文档，在最后一行新增一句话：这个故事不属于我一个人。
写完，他合上电脑。天边微微发白，房间里只剩下风扇的声音。他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手指还搭在键盘边缘。
手机屏幕最后一次亮起，是论坛系统凌晨推送的总结公告。他没有看，也没有点开。
他只是坐着，听着窗外传来的第一声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