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高一（2）班教室。
林小雨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手指抠着课桌边缘的裂痕。她十六岁，短发齐耳，脸色偏白，校服拉链拉到最顶，像要把自己藏进衣服里。她是班里最安静的学生，成绩单常年贴在中游位置，老师提问题从不点她，同学也记不清她说过什么。
这次月考，她的数学和语文都冲进了前十，总分跃升十二名。消息一出，全班哗然。没人相信这是真的。流言很快传开：“肯定抄了。”“平时都不说话，突然考这么好？”连班主任王老师也在早自习后把她叫到讲台前，当着全班面冷声质问：“林小雨，你老实说，这次是不是作弊了？”
教室里很静。窗外阳光斜照进来，在水泥地面上划出一道明亮的边界。风扇在头顶缓慢转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前排有人低头翻书，后排有女生悄悄抬头看她，目光像细针扎在背上。
林小雨没动。她低着头，指甲仍卡在木纹裂缝里。三十秒过去了，王老师盯着她：“你不说话，就是默认？”
她慢慢抬起头，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然后从校服口袋掏出手机。全班视线跟着那部黑色手机移动。王老师皱眉：“你还玩手机？现在是上课时间。”
林小雨没解释。她解锁屏幕，点开一个文档类应用，找到标题为《林小雨》的文件，滚动到中间一段，转身把手机屏幕朝向讲台。
那里写着：“她低头看成绩条，手指抠着桌角的裂痕，像要把自己藏进木头里。没人知道，这三个月来，她每天凌晨两点醒来写东西，写一个叫‘林小雨’的女孩，怎么从被人忽略的角落，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老师愣住。他站在讲台边，手里还捏着月考成绩单。粉笔灰沾在他右手食指上，已经干了。他眯起眼，往前走了半步，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三秒。
“这是什么？”他问。
没人回答。
李老师这时从后门走进来。她今天穿一件浅灰色针织衫，袖口微微卷起。她原本是来收作业的，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下，看了看讲台前的场景，走过来。
“让我看看。”她说。
林小雨把手机递过去。李老师接过，快速扫了一段文字，又翻到下一页。那是一段对物理题的描写——用角色内心独白的方式，还原了解题时的思考过程：先确认已知条件，再排除干扰信息，最后一步步推导出答案。语言平实，但逻辑清晰得不像虚构。
“这些文字……是你写的？”李老师问。
林小雨点头。
“什么时候写的？”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李老师抬头看向王老师：“她没说谎。这些细节，外人写不出来。”
王老师冷笑一声：“写小说就能把应用题做对？荒唐！成绩提升必须靠复习、刷题、听课。哪有靠编故事提高分数的？”
林小雨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楚：“我写的时候，会反复琢磨人物怎么想问题……后来做题，我也开始这样想。”
她说完，把手机翻到另一段——是对一道函数题的拆解式描写，主角面对试卷上的图形，回忆起小时候在纸上画格子的记忆，由此联想到坐标系的本质。那段文字没有术语堆砌，而是用生活化的比喻串联起知识点。
王老师沉默三秒。他伸手示意要看手机。李老师递过去。他盯着屏幕看了五秒，眉头越皱越紧。
“就算真是你写的，也不能证明你没作弊。”他说，“也许你是先抄了答案，再回头补这篇东西自圆其说。”
林小雨没反驳。她只是站着，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凉。
“那你查吧。”她说，“去问我同考场的人，监考老师，调监控都可以。但我没抄。”
王老师盯着她。她没躲开视线。这是第一次，她在全班面前没有低头。
“先放回去。”王老师终于说，“这事没完。”
他把手机还给林小雨。她接过，锁屏，放回口袋。动作很稳。
李老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肩。然后转身走向讲台，拿起教案本，准备开始讲课。
王老师站在原地没动。他看了一眼手表，离上课还有四分钟。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刚才的事到此为止。接下来讲评试卷。”
林小雨走回座位。脚步很轻。前后桌的人都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她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还在。
她坐下，拉开抽屉，把手机放在里面，屏幕朝上。文档没关，光标停在最后一行。自动保存提示跳出来一次，又消失。
窗外阳光缓缓移动。风吹动树梢，影子在地面晃了一下。玻璃反射出对面教学楼的轮廓，模糊而安静。
前排有个男生偷偷回头看她一眼，又迅速转回去。后排两个女生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她真写了小说？”“谁信啊，肯定是提前背好的。”“可那题……她写得跟老师讲的一模一样。”
林小雨没听清。她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校服袖口的线头。那道裂痕还在桌角，很深，像是被谁用尺子反复刮过。
李老师翻开课本，开始讲解阅读理解题。她的声音温和，节奏平稳。“这道题的关键在于捕捉作者的情绪变化。很多同学只找关键词，却忽略了文字背后的呼吸感。”
林小雨抬起头。
呼吸感。
这个词让她心里轻轻震了一下。
她想起昨晚写的那段——主角在深夜写下一句话，停顿片刻，听见窗外雨滴落在阳台的声音。那一刻，她不是在编故事，是在替那个女孩喘气。
她悄悄把手伸进抽屉，摸到手机边缘。屏幕亮起，文档仍在。光标闪烁，像心跳。
李老师继续讲：“真正的理解，是从共情开始的。如果你不能走进文字里的人，就永远读不懂他们说了什么。”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王老师站在窗边，抱着手臂。他没坐下。目光时不时扫向林小雨的方向。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绪，但站姿比平时更绷紧。
林小雨打开文档编辑界面，新起一行字：
“她坐在教室里，阳光照在手背上。没有人真正懂她写了什么，但他们看见了。”
她删掉最后一句。
改成：“但他们看见了。”
没加句号。
李老师走到她身边，弯腰放下一份作业本。“这是你上次的周记，写得很好。”她说，“下次可以试着投稿。”
林小雨抬头，轻轻“嗯”了一声。
李老师笑了笑，走回讲台。
王老师这时开口：“林小雨。”
全班一静。
“下周月考，我会亲自监考你那一列。希望你能再‘写’出一篇让人惊喜的答案。”
语气平淡，却带着刺。
林小雨没动。她看着前方黑板，上面还留着昨夜月考排名的粉笔字迹。她的名字在第十二位，数字是蓝色的，和其他人一样。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不再只是名单上的一个符号。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了一下。是文档自动保存成功的提示。
她没拿出来。
也没关机。
阳光移到桌面中央，照在她放在课桌上的右手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握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