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安失落地转身离去,并未上前打扰那幅在他看来过于和谐的画面。
回到溢彩宫后,他情绪有些低落,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异样。
以往他从墨承烨等人口中听到的关于独孤云澈的描述,无非是“落魄质子”“阴郁乖张”“仰人鼻息”之类,这让他潜意识里对这位西祁皇子存有几分轻视。
可今日匆匆一瞥,那人虽静坐树下,却气度沉静,姿容清绝,周身散发的清冷贵气,绝非久居人下者所能具备。
这与陈怡安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一种源自出身与才学的天然优越感,不禁动摇了几分。
一股强烈的好奇与探究欲悄然升起。他要知道,这个能让墨倾倾露出那样眼神的男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邀请独孤云澈来溢彩宫品茶。他特意让墨倾倾代为传话,言辞恳切,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文雅交流。
收到这样的邀约,独孤云澈确实感到意外。
陈怡安是陈皇后属意的人选,是明面上的“情敌”。陈皇后也曾明里暗里阻挠他与墨倾倾过多接触,更不可能让他与这位南梁太子正面相遇。
如今对方主动相邀,用意何在?是试探,还是挑衅?他心中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致。他倒要看看,这位以温润闻名的南梁太子,究竟卖的什么药。陈皇后得知此事后,心中虽有不悦,但碍于两国体面,并未出面阻拦。
会面那日,溢彩宫偏厅内茶香袅袅。当墨倾倾引着独孤云澈步入时,陈怡安起身相迎。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两人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陈怡安眼中难掩惊艳。近距离看,独孤云澈的面容更具冲击力,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看似平静,却似蕴藏无尽深渊,令人望而生畏。
独孤云澈同样在打量陈怡安。这位太子果然风度翩翩,眉目温雅,但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锐利。
两人心中皆是一凛,同时意识到,对方绝非等闲。
“独孤殿下,久仰。”陈怡安率先开口,笑容得体,拱手施礼,姿态无可挑剔,却自带一股东道主的从容。
“陈太子,幸会。”独孤云澈淡然还礼,声音平稳无波,举止间自带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墨倾倾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那看似客气、实则紧绷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
落座后,陈怡安亲自烹茶,动作行云流水,尽显风雅。他先是与独孤云澈聊起茶道,言语间看似请教,实则暗藏机锋。
“听闻西祁苦寒,多以奶酒御寒,不知像‘远方佳人’这般清雅的茶,独孤殿下可还饮得惯?”陈怡安将一盏清茶推至独孤云澈面前,语气温和,话语却如细针。
独孤云澈指尖轻触杯壁,并未立即饮用,只淡淡道:“陈太子有心了。西祁地域广阔,并非只有苦寒。雪山之巅的‘冰上君子’茶,其清冽纯净,犹在‘远方佳人’之上。只是物稀,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他抬眼,目光平静却有力,“可见有时耳闻,未必为实。”
陈怡安笑容不变:“殿下见识广博,是在下狭隘了。”心中却是一动,对方反应之快,言辞之利,出乎意料。
接着,陈怡安又将话题引向诗词歌赋。他吟诵了几句意境清幽的南朝诗句,含笑看向独孤云澈:“久闻西祁文化源远流长,不知独孤殿下对此等江南婉约意境,有何高见?” 这已近乎直接的考较。
独孤云澈神色不变,略一沉吟,竟以一句更为苍凉磅礴的北地古诗相和,不仅对仗工整,意境更是瞬间开阔,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气魄。
他随即说道:“陈太子所吟清雅精致,如园中盆景,美则美矣,却失之天然格局,难免显得小家子气。”
陈怡安脸上温润的笑容终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心中震撼更甚。他不得不承认,对方不仅文采斐然,胸中自有丘壑,其隐含的雄心,更是呼之欲出。
文的不行,便来武的。陈怡安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笑道:“诗词终究是风雅之事,纸上谈兵罢了。听闻西祁武士骁勇,马背上定乾坤。不知独孤殿下身手如何?闲暇时,可否指点一二?”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对方。
独孤云澈眼帘微垂,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语气依旧淡漠:“陈太子说笑了。云澈体弱,自幼不善骑射,如今在北临为客,更是疏于练习,岂敢谈‘指点’二字?”他姿态闲适,仿佛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质子。
陈怡安目光敏锐地扫过独孤云澈放在桌面上、指节分明的手,尤其是指根处那层薄而坚韧的茧子——那是长期握持兵器才能磨出的痕迹。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殿下过谦了。我看殿下手上这茧,形状特异,薄而均匀,绝非寻常琐事所能磨出。倒像是……常年握剑所致?”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陡然凝滞。
独孤云澈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眼神平淡,语带微讽:“陈太子久居南梁东宫,光明坦荡,自然难以想象一个在异国他乡的质子,究竟面临何等处境。有些事情需亲力亲为,因而磨出些茧子,让您见笑了。”
这番话,看似解释,实则将了陈怡安一军,暗指他不懂寄人篱下的艰难。
一旁的墨倾倾听到这里,心里蓦地一紧。
她从未想过独孤云澈会不会武功这件事。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个需要她偶尔同情、在宫中看似处于弱势的质子。
倘若他真的身负武功,却一直隐忍不发,甚至刻意示弱……这心机之深,着实令人心惊。
她不由得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之人。
茶席至此,气氛已变得十分微妙。陈怡安达到了初步试探的目的,确认了独孤云澈确非池中之物,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独孤云澈则安然接下了所有试探,滴水不漏,甚至偶有反击,却也更加警惕这位看似温润、实则敏锐异常的南梁太子。
两人之间,一种基于对彼此才华和能力暗自欣赏、却又因立场与情感而充满竞争意识的复杂关系,在这暗流涌动的茶香中,悄然建立。而墨倾倾,则陷入了对独孤云澈真实面目的震惊与隐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