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陈默已经踩着薄霜出了门。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盏小油灯,林夏趴在案上睡着了,臂弯里压着张画满墨痕的纸——是她昨夜试画的“小雪”纹样,笔尖扫过的地方,墨色浅得像落了层细雪。
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松柴,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灶台上的铜壶泛着暖光。壶里煮着今早新汲的井水,是要用来调“大雪”墨料的,林夏说雪前的井水最清,磨出的墨汁能透着点冷冽的光。
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丫丫抱着个布包跑进来,棉鞋上沾着泥雪,进门就喊:“陈大哥!我奶奶喝了墨汁,不咳嗽了!”她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里面是六个热乎乎的菜团子,玉米面的香气混着萝卜缨的清苦,钻进陈默的鼻尖。
“慢点跑,看摔着。”陈默接过布包,见丫丫冻得通红的鼻尖上沾着点墨痕,忍不住用拇指蹭了蹭,“又偷偷拿墨玩了?”
丫丫慌忙摆手,手背却露出片黑渍:“我用那个带红点的墨片画画了!画了只大老虎,贴在奶奶床头,她说夜里睡得香!”正说着,她忽然踮脚往墨房里瞅,见林夏还睡着,便压低声音,“我带了松针来,娘说松针煮水掺墨里,能让墨锭更结实。”
布包里果然藏着把新鲜的松针,带着晨露的湿气。陈默把松针收进竹筐,摸出块刚做好的“小雪”墨塞给她:“这个给你,上面刻了兔子,比你画的好看。”丫丫捧着墨锭,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转身跑出门时,棉帽上的绒球在风里颠颠跳跳,像个滚动的雪团。
灶上的水开了,陈默舀出半瓢倒进石臼,开始兑松烟。今年的雪来得早,后山的松林积了层薄雪,他前天特意去扫了些松针下的雪,融成水用来调墨——老墨谱里说,雪水寒,能让墨色凝得更久,不易褪色。
“又偷摸干活。”林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揉着眼睛走到石臼边,见墨料里掺着雪水,便知是陈默的主意,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把,“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沉。”陈默往墨料里撒了把磨碎的冰糖,这是他新试的方子,说能让墨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甜香,“王掌柜的人该来了,你去把‘立冬’墨装盒吧,记得垫层棉纸。”
林夏应着转身,刚走两步又回头,指着他鬓角:“沾着墨屑了。”她抬手替他拂去,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耳垂,像触到块被炭火煨过的暖玉,两人都顿了顿,空气里突然漫开点说不清的热意。
墨房的门被推开时,王掌柜的伙计小李裹着身寒气进来,手里拎着个蓝布包:“陈师傅,林大姐,先生们要的‘节气墨’做好了?”他搓着冻红的手,目光扫过晾架上的墨锭,眼睛亮了,“这‘小雪’墨真带雪花纹!比画的还像!”
陈默正往墨锭上刷桐油,闻言指了指案上的木盒:“都在这儿了,二十四块,一块不少。”小李打开木盒,只见墨锭按节气排得整整齐齐,“霜降”墨上的云纹里嵌着细雪,“立冬”墨边缘裹着层棉絮似的白霜,最底下的“冬至”墨上,守岁娃娃手里的灯笼竟用金箔贴了灯芯,在光下闪着细碎的亮。
“先生们见了准喜欢!”小李掏出银子,又从布包里拿出两包点心,“这是先生们赏的,说谢你们费心了。”他凑近看陈默刷桐油,忽然指着“大雪”墨问,“这墨里掺了什么?怎么看着有点发亮?”
“后山的松雪水。”林夏笑着答,“融了之后沉淀三天,取最清的那层兑的松烟,磨开了能看见点银星子,像雪光。”小李啧啧称奇,说要回去告诉先生们,这墨是用“雪魂”做的。
送走小李,天已过午。林夏把点心分给陈默一半,自己拿起块枣泥糕,忽然指着院墙外说:“你看,老木匠在扫雪呢。”只见老木匠正拿着扫帚在自家门口扫雪,扫两下就往墨房这边瞅,见陈默看他,便举着扫帚挥了挥。
“他是盼着孙子的生肖墨呢。”陈默咬了口点心,枣泥的甜混着墨香,在舌尖漫开,“下午把虎形墨模找出来,我来刻,你去熬胶,争取年前让他拿上。”
林夏点头,目光落在晾架最上层——那里摆着块孤零零的墨坯,没刻任何纹样,只在正中间留了个浅浅的凹痕。那是她特意留的,打算等开春时,让陈默刻上两人的名字,就放在墨房最显眼的地方,算是给这方小天地的念想。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飘进墨房,落在窗台上的“小寒”墨上,与墨坯上的冰纹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墨。陈默正给“大寒”墨刻冰裂纹,林夏坐在旁边搓棉线,准备给墨锭做锦囊。木槌敲打的声音,棉线摩擦的声响,混着窗外的落雪声,像支温柔的曲子,在小小的墨房里缠缠绕绕,织成了冬天里最暖的模样。
丫丫的笑声从村口传来,大概是又在玩雪了。林夏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觉得,这些藏在墨痕里的日子,就像这不断落下的雪,看似寻常,却在不知不觉间,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温柔的白,而她和陈默,就在这片白里,守着一炉松烟,一方墨砚,把日子磨成了最温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