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轻微到几乎会被误认为是夜风拂动窗棂、或者老旧家具自然收缩声响的、金属机簧弹开的清脆声音,穿透了卧室厚重的门板,极其清晰地,钻入了利昂的耳中。
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合时宜。
是门锁被从外面打开的声音。能够不发出任何预警、不需要钥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这扇他进入时明明已经反锁了的、厚重橡木门的人,在这座府邸里,只有一个。
利昂那仿佛已经与冰冷门板冻结在一起的、僵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震颤了一下。不是恐惧,不是惊讶,甚至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对这打破绝对寂静与孤独的、突如其来的“侵入”的、冰冷的排斥与应激反应。他紧闭的眼帘下,那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几乎要彻底熄灭在无边疲惫与冰冷中的、幽蓝色的火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冰冷的石子,骤然窜起,燃烧得微弱,却异常冰冷、锐利。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背靠门板、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姿势。甚至连呼吸,都在那“咔哒”声响起后的瞬间,被强行压抑到了几乎不存在的程度。他只是静静地、如同与黑暗和冰冷彻底融为了一体般,等待着。
等待着,那扇厚重的、雕刻着冰霜纹路的橡木门,被缓缓推开。
等待着,那股熟悉的、清冷的、混合了冰雪与幽兰气息的、独一无二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涌入这间冰冷、黑暗、孤独的卧室。
等待着,那个月白色的、清冷孤高的、仿佛不染一丝尘埃的身影,踏入这片属于他的、最后的、脆弱的、独处的领域。
“吱呀——”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声响,在绝对寂静的卧室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一道比室内更加明亮、却也更加清冷的、来自走廊魔法壁灯的光线,如同冰冷的刀刃,瞬间切开了卧室门口的黑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冰冷的、不断扩大的光带。
然后,那光线,被一个身影,悄然挡住、吞噬了大半。
艾丽莎·温莎,站在门口。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那身宽大、庄严、象征大魔法师身份与权威的夜穹紫色法袍,也没有穿着晚餐时那身简洁、清冷、勾勒出身形的冰蓝色丝质长裙。她换上了一身更加柔软、更加贴身、却也依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月白色的、丝质睡袍。睡袍的款式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是用同色的丝带在腰间松松地系了一个结,却奇异地、将她那纤细却挺拔、在冰冷气质下隐藏着惊心动魄的、属于成熟女性完美曲线的身体轮廓,若有若无地勾勒出来。银色的长发,此刻没有像白天那样一丝不苟地挽起,而是如同月光凝结的瀑布,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背后,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清冷而朦胧的光晕,几缕发丝,顽皮地垂落在她光洁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边缘。
她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走廊的光线从背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冰冷的轮廓。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张冰雪雕琢般的、完美无瑕、却也冰冷得令人心悸的容颜。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的交界处,显得愈发深邃,愈发……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吸收了所有光与情绪的寒潭,静静地、穿透卧室的黑暗,落在了那个背靠着门板、坐在冰冷地面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僵硬的身影之上。
她的目光,平静,冰冷,没有惊讶于利昂此刻的姿态(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房门),没有询问,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对眼前这幅景象的、最基本的情绪波动。就像一台最精密的观测仪器,在例行巡视中,发现了一个处于异常状态的、需要被重新校准或分析的、实验样本。
寂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走廊魔法壁灯那恒定而清冷的嗡鸣,和窗外夜风偶尔更加凄厉的呜咽,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利昂依旧没有动,没有睁眼,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身后门板传来的、那属于另一个人的、冰冷的、稳定的存在感,和那无处不在的、清冷的、混合了冰雪与幽兰的、独属于艾丽莎·温莎的寒意,如同无形的蛛网,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将他笼罩、缠绕。
他等待着,等待着她的质问,她的斥责,她的、基于玛格丽特姨母那“毁灭之火”判决的、更进一步的、冰冷的警告或“宣判”。
然而,什么都没有。
艾丽莎·温莎,只是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紫罗兰色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观察,在分析,在……确认着什么。确认他此刻的“状态”,确认他刚才在餐厅那番“油灯与月亮”的宣言后,所可能产生的、情绪或精神上的“异常波动”,确认他……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危险、却又似乎触动了某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冰冷核心的“变量”,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时间,在这无声的、冰冷的、充满诡异张力的对峙中,再次缓缓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艾丽莎动了。
她并没有走进卧室深处,甚至没有完全踏入门口那道冰冷的光带。只是微微侧身,伸出那只戴着薄薄丝质手套的、白皙、稳定、仿佛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左手,轻轻地、按在了卧室内侧、门边的墙壁上。
那里,镶嵌着一块与墙壁齐平的、光滑的、雕刻着简约冰霜花纹的、暗色魔法水晶面板。
她的指尖,在面板上某个特定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凹的符文处,轻轻一点。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魔法嗡鸣,在卧室墙壁内部响起。紧接着,天花板正中央,那盏巨大的、由无数冰蓝色魔法水晶拼接而成的、繁复的枝形吊灯,内部的核心符文阵列,被瞬间激活。
没有火焰点燃的过程,没有温度升高的迹象。只是在一瞬间,清冷的、恒定不变的、如同极地永昼般的、冰冷光芒,便从那无数块切割完美的水晶中,无声地、均匀地、沛然莫御地,倾泻而下,将整个宽敞、空旷、冰冷的卧室,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没有影子,也没有任何暧昧的、可供隐藏的黑暗。
冰冷,清晰,绝对。
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又如同神明毫无感情的、审判的目光。
利昂那一直紧闭的眼帘,在这骤然降临的、冰冷而绝对的光明刺激下,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立刻睁眼,只是那挺直的、靠在门板上的脊背,似乎又僵硬了几分。他能感觉到,那无所不在的、冰冷的光芒,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穿透力,落在他身上,试图剥开他所有的衣物、皮肤、血肉,直达灵魂深处,将那点幽蓝色的、疯狂的火焰,也彻底暴露、分析、乃至……冻结、熄灭。
艾丽莎·温莎,就站在门口那片被灯光照得同样冰冷清晰的光晕中,身影被拉得笔直、清晰。月白色的丝质睡袍,在冰冷的光芒下,几乎与她冰雪般的肌肤融为一体,只有那披散的、如瀑的银色长发,流淌着清冷的光泽。她紫罗兰色的眼眸,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反而显得更加深邃,更加平静,也更加……冰冷,倒映着室内那过于清晰的、奢华而空旷的、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景象,也倒映着那个坐在冰冷地面上、背靠门板、依旧闭着眼睛、如同抗拒又如同认命般的、僵硬身影。
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收回了按在魔法水晶面板上的手,重新垂落在身侧。然后,她迈开脚步,踏入了卧室。
步伐,平稳,从容,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的、冰冷的韵律感,那是属于艾丽莎·温莎的、独一无二的步伐节奏。她没有走向床铺,没有走向书桌,没有走向这个房间里任何一件属于“利昂·冯·霍亨索伦”的、少得可怜的、个人物品。她只是,沿着那冰冷光滑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间的中央,走向那片被冰冷吊灯的光芒最直接、最无情笼罩的、空旷地带。
最终,她在距离利昂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向着他。
两人之间,隔着十步的距离,隔着冰冷清晰到令人窒息的光明,隔着无声流淌的、混合了冰雪与幽兰的寒意,隔着……刚刚在餐厅那场冰冷、残酷、近乎决裂的对话所留下的、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冰冷的鸿沟。
艾丽莎静静地站着,月白色的睡袍下摆,随着她停下的动作,轻轻拂动,随即归于静止。银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在冰冷光芒下,如同凝固的月光。她微微抬起下巴,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在睡袍高领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纤细、雪白,也愈发……冰冷,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没有生命的冰雪女神像。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依旧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利昂。
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与分析。那平静无波的冰面之下,似乎有某种更加复杂、更加幽暗、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无声地涌动、盘旋。是那“冰层碎裂般的震颤”被强行镇压后、留下的、更加坚固却也更加脆弱的裂痕?是那套关于“月亮”与“油灯”、“理解”与“生存”的、冰冷而残酷的比喻,在她那由绝对理性和魔法优越性构筑的、坚固认知壁垒上,所凿开的、一时难以弥合的、冰冷的缺口?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连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对这个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危险、却又仿佛触及了某种她从未直视过的、冰冷现实的男人,所产生的、一丝近乎“疑惑”甚至“不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