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最后的“我爱你”
那句话说完后，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苏念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嘴唇轻轻贴在陆延舟冰凉的唇上。她感觉到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很轻微，像蝴蝶翅膀的扇动。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不是完全睁开，只是一条缝。但他的眼神清澈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病痛和浑浊都被那句话洗涤干净了。他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
“念念……”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得像清晨的露珠，“你……说什么？”
苏念直起身，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握紧他的手，那手冰凉得像冬天的石头，但她握得很紧，像是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我说，”她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哽咽但坚定，“我爱你。”
陆延舟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温言从外面冲进来，看见这一幕，愣住了。
“你……”陆延舟的手开始颤抖，他想抬手，但没有力气，“你……真的……”
“真的。”苏念点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陆延舟，我爱你。从十八岁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你，就爱你。结婚十年，离开三年，到现在，一直都爱。”
这些话，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说出口。她以为她会把这些感情带进坟墓，就像陆延舟差点把他的日记带进坟墓一样。
但现在，她说了。
在她看过那本日记之后，在知道他这三年来每一天都在后悔之后，在他即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说了。
陆延舟的眼泪涌了出来。那不是痛苦的眼泪，也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眼泪。他看着她，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星空。
“谢谢……”他哽咽着说，“念念……谢谢你……”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去擦她的眼泪。苏念握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手很凉，但手心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不用说谢谢。”苏念哭着说，“陆延舟，你听着，我不原谅你。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但我爱你。这两件事，不冲突。”
陆延舟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突然笑了。那笑容很虚弱，但很真实，真实得让苏念想起了十八岁那年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个少年。
“好。”他说，“不原谅……也好。至少……你不会忘记我。”
“我本来就不会忘记你。”苏念说，“你是我女儿的爸爸。我会让她记得你，记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曾经那么爱她。”
陆延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温言立刻上前，检查他的状况。
“延舟，别说话了，保存体力。”温言说。
但陆延舟摇摇头。他咳了很久，咳得脸色发青，才勉强停下来。他看向苏念，眼神里有种固执的坚持：
“念念……我……想看看忘忘……”
苏念看向温言。温言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去抱她过来。”
苏忘还在隔壁的休息室睡觉，姜暖陪着她。温言出去后，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雪停了，阳光照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陆延舟在阳光里眯起眼睛，像是很享受这最后的温暖。
“念念，”他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苏念点头：“记得。在图书馆，你在看《百年孤独》。”
陆延舟笑了：“你记得真清楚。”
“我当然记得。”苏念说，“那时候你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你脸上，你翻书的时候，手指很长，很漂亮。”
陆延舟的眼神变得温柔：“那你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说话吗？”
“记得。”苏念说，“你说：‘同学，你一直在看我。’”
“然后你说：‘对不起。’”陆延舟接道，“我说：‘没关系。我叫陆延舟。你呢？’你说：‘苏念。念念不忘的念。’”
他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气，但他坚持说完了。说完后，他看着苏念，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那时候我就觉得，”他轻声说，“这个名字真好听。念念不忘……我当时想，谁会让你念念不忘呢？”
他顿了顿，眼泪又涌上来：
“没想到，后来让你念念不忘的……是我的伤害。”
苏念摇头：“不全是伤害。也有好的时候。”
“有吗？”陆延舟问，眼神茫然。
“有。”苏念说，“结婚第一年，我发烧，你照顾了我一夜。虽然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床边看书，但我醒来时，看见你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体温计。”
陆延舟愣住了，像是在回忆：“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苏念说，“还有忘忘出生那天，你在产房外守了一夜。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但温言告诉我，你一直在。”
陆延舟的嘴唇开始颤抖：“你……知道了？”
“看了你的日记，就知道了。”苏念说，“陆延舟，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
“因为……”陆延舟闭上眼睛，“我不配。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也不配做一个父亲。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睁开眼，看着她：
“念念，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会想，这是报应。是我活该。我不该奢求你的原谅，更不该奢求你的爱。”
“可是……”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还是奢求了。我还是想听你说……你爱我。”
苏念握紧他的手：“我说了。而且，是真的。”
陆延舟笑了，那笑容里满是泪水和释然：“那就够了。念念，这就够了。”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温言抱着苏忘走进来，姜暖跟在后面。苏忘揉着眼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
“爸爸……”她看见陆延舟，立刻清醒了，伸手要抱。
温言把苏忘放到病床上。小家伙立刻爬到陆延舟身边，依偎在他怀里。陆延舟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女儿。
“爸爸，你醒了！”苏忘高兴地说，“你睡了好久好久！”
陆延舟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爸爸……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忘忘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
“真的吗？”苏忘睁大眼睛，“那爸爸在梦里……开心吗？”
“开心。”陆延舟说，“爸爸最开心的……就是梦见忘忘。”
苏忘满意地笑了，把头靠在陆延舟胸口。陆延舟低头看着女儿，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念：
“念念……我想……单独跟忘忘说几句话。”
苏念明白了。她点点头，和温言、姜暖一起退出病房。关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陆延舟正低头对苏忘说着什么，声音很轻，但她听不见。
门关上了。
走廊里，苏念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姜暖抱住她：“念念，别这样……”
“他要走了。”苏念喃喃地说，“他要跟忘忘告别了。”
温言的眼睛也红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一旁，像一座沉默的山。
病房里，陆延舟抱着女儿，声音轻得像耳语：
“忘忘，爸爸……要变成星星了。”
苏忘抬起头，眼睛里立刻有了泪光：“爸爸不要变成星星！我要爸爸！”
陆延舟摸着女儿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爸爸也……不想变成星星。但是……每个人的爸爸，最后都会变成星星。”
“为什么？”苏忘哭着问。
“因为……”陆延舟想了想，“因为星星在天上，可以看见所有的小朋友。爸爸变成星星后，就能一直看着忘忘了。”
苏忘的眼泪掉下来：“那我想爸爸了怎么办？”
“想爸爸了，就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陆延舟说，“那就是爸爸。爸爸会对你眨眼睛，会听你说话，会……永远爱你。”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急促，但他坚持说下去：
“忘忘，答应爸爸几件事，好吗？”
苏忘哭着点头。
“第一，要好好长大，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陆延舟说，“第二，要听妈妈的话，帮妈妈做事，不要让妈妈太辛苦。第三……”
他深吸一口气：
“如果以后……妈妈遇到一个很好的人，像温叔叔那样好的人……你要叫他爸爸，好吗？”
苏忘愣住了：“可是……我已经有爸爸了。”
“你可以有两个爸爸。”陆延舟说，“一个星星爸爸，一个地上的爸爸。星星爸爸在天上爱你，地上的爸爸在人间照顾你和妈妈。”
苏忘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延舟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不舍。他低头，在女儿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忘忘，爸爸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我也爱爸爸。”苏忘抱住他，“永远永远爱爸爸。”
陆延舟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他的手还抱着女儿，但已经没有了力气。苏忘感觉到爸爸的手在滑落，她抱得更紧了：
“爸爸，你不要睡……”
“爸爸累了……”陆延舟轻声说，“想睡一会儿……”
“那爸爸睡醒了，还会醒吗？”
陆延舟没有回答。他只是抱着女儿，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病房外，苏念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慌。她推开门，冲了进去。
病床上，陆延舟还抱着苏忘，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面容平静，嘴角甚至有一丝微笑，像是睡着了，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但苏念知道，那不是睡着。
她走过去，轻轻把苏忘从他怀里抱出来。苏忘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姜暖接过苏忘，抱了出去。
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苏念坐在床边，握住陆延舟的手。那手已经很凉了，但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监护仪上的数字在缓慢下降，心率从60降到50，再降到40。
温言走进来，检查了陆延舟的状况。他看向苏念，眼神悲悯：
“就是这几分钟了。”
苏念点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握着陆延舟的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阳光越来越亮，整个病房都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陆延舟在阳光中，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苏念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坐在他床边，他发烧睡着的时候。那时候她偷偷握他的手，觉得能这样看着他，就很幸福。
那时候她多傻啊，以为只要她足够爱他，他总有一天会看见她。
现在他看见了。
在她终于不再期待的时候，在他即将永远离开的时候。
“陆延舟，”她轻声说，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都爱你。即使在你最混蛋的时候，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时候，我也爱你。”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监护仪上的心率降到30，然后25，20……
“所以，”苏念继续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只有爱过，和错过。”
心率降到15，10，5……
最后一下跳动后，监护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平直的声音。
“嘀——”
时间，停止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
陆延舟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天的尽头。
苏念握着他的手，感觉到那手在一点点变冷。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要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温言走进来，检查了陆延舟的脉搏和呼吸，然后对苏念摇了摇头。
苏念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俯身，在陆延舟冰凉的唇上，印下了最后一个吻。
“再见，陆延舟。”她轻声说，“下辈子……如果还能遇见，记得早点说爱我。”
然后，她站起来，走出病房。
走廊里，周婉华赶来了，看见苏念的表情，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瘫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但苏念没有停留。她走到休息室，从姜暖怀里接过熟睡的苏忘。小家伙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喃喃地说：“爸爸……”
苏念抱紧女儿，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但她没有哭出声。她只是抱着女儿，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空。
天要亮了。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有些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苏念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脸，轻声说：
“忘忘，爸爸变成星星了。”
窗外，晨曦初现，星光渐隐。
但有一颗星星，还固执地亮着，像是舍不得离开。
那是今夜最后一颗星星。
也是陆延舟，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