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自厄利斯归来,未曾带回任何可见的庞然战利品,亦无凶兽头颅或圣兽金角,唯有那身经奥革阿斯牛圈浊水溅染、风尘仆仆的双重狮皮,以及一则迅速传遍希腊的、关于他如何引天河之水涤荡三十年污秽的奇闻。这功业,不似前番那般血勇直观,却更显其超凡的智慧与近乎改天换地的气魄。民众的议论声中,少了几分对屠夫般的畏惧,多了几分对智者的惊叹与对力与巧完美结合的折服。他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英雄并非仅有蛮力,亦可拥有撬动自然的伟略。
这无形的声望,如同无声的潮水,漫过提林斯高大的宫墙,冰冷地浸泡着欧律斯透斯日益惊惶的灵魂。躲在阴影里的国王,指关节捏得发白,赫拉克勒斯每一次成功的姿态——无论是暴烈的、温和的,还是如今这智巧的——都像一记记无形的耳光,抽打在他脆弱的心防上。他不需要一个日益完美、光彩夺目的英雄,他需要一个能被彻底摧毁、或至少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的牺牲品。赫拉的意志在他脑中尖啸,催促着他祭出更非常理、更令人绝望的难题。
新的命令,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源自遥远地域的神秘与阴森,由传令官颤抖的声音宣读出来:
“赫拉克勒斯!你前番清厩,虽显狡黠,取巧于河水,然终是应对死物,未见真章!如今,在阿卡迪亚的斯廷法罗斯湖畔,出现了一群怪鸟!它们非是凡间禽鸟,乃战神阿瑞斯豢养的嗜血魔物!这些怪鸟体型巨大,堪比苍鹰,羽毛并非血肉,而是坚硬如青铜铸造,边缘锋锐如刀!它们的喙与爪,亦是青铜所铸,足以啄穿最坚固的青铜盾牌,撕裂犀牛皮甲!它们栖息于湖畔无法穿行的沼泽密林之中,振翅飞起时,铜羽如密箭齐发,其粪便剧毒,污染湖水源泉,更能啄食人畜,毁坏庄稼,使富饶的斯廷法罗斯地区沦为死地!”
传令官的声音因描述的恐怖而愈发尖利:“你的第六项功业,便是前往斯廷法罗斯湖,驱赶或消灭这群青铜怪鸟,净化那片被亵渎的土地!让战神的怒火,远离无辜的生灵!”
命令本身已足够骇人——拥有青铜羽翼、刀枪难入的魔鸟,盘踞在难以深入的沼泽。这绝非单凭勇力可以解决的对手,甚至远程弓箭也可能因那铜羽而失效。欧律斯透斯的恶毒,在于此役几乎无从下手。
赫拉克勒斯静立聆听,目光如古井无波。他注意到命令中提及了“战神阿瑞斯”,这预示着任务背后潜藏着更深的神界纷争。他没有流露出丝毫为难,只是沉默地整顿行装。这一次,他除了武器,还特意带上了一面巨大的、由赫菲斯托斯亲手锻造的青铜盾,以及……一对来自狄俄尼索斯狂欢仪式上的、声音极其洪亮的青铜铙钹。无人理解他为何携带这看似与战斗无关的乐器。
他再次转向阿卡迪亚,向着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斯廷法罗斯湖区进发。
斯廷法罗斯湖位于阿卡迪亚东部,是一片被茂密森林与深不见底的沼泽环绕的水域。还未靠近,便能感到一股与厄律曼托斯山的肃杀、勒耳那沼泽的污浊截然不同的诡异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湿地特有的腥潮,却又混杂着一股金属的冰冷锈蚀味与淡淡的血腥气。湖面笼罩着灰白色的瘴雾,视野受阻,四周寂静得可怕,连常见的蛙鸣虫嘶都消失无踪,唯有风吹过干枯芦苇时发出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瑟瑟声响。
赫拉克勒斯踩着松软下陷的沼泽边缘,谨慎地观察。他能看到湖畔林木的枝叶上,挂着许多闪烁着不详金属光泽的、如同巨大匕首般的羽毛,一些树木的树干上布满了深深的啄痕与爪印,仿佛被无数刀斧劈砍过。地面散落着一些牲畜甚至可能是人类的细小骨骸,皆被剔刮得干干净净。
他试图靠近怪鸟可能栖息的沼泽深处,但脚下淤泥瞬间没过膝盖,且有愈陷愈深之势,根本无法通行。他张弓搭箭,向雾霭中疑似有黑影掠动的方向射去,只听“叮当”几声脆响,箭矢如同撞上铜墙铁壁,被轻易弹开,落入沼泽无踪。
物理攻击,无论是近战还是远程,似乎都难以奏效。环境更是极大的阻碍。赫拉克勒斯蹙起眉头,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局。
就在他于沼泽边缘徘徊,苦思破敌之策时,一阵悠扬而略带哀戚的、如同芦笛般的乐音,穿过浓雾,幽幽传来。乐音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安抚与净化的力量,与这片土地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
赫拉克勒斯循声而去,在湖边一处相对干燥、生长着几丛奇特银色芦苇的高地上,见到了一位正在吹奏芦笛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仿佛由月光与湖水波光交织而成的浅蓝色长裙,裙摆曳地,却纤尘不染。她的身姿曼妙轻盈,仿佛随时会融入水汽之中。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她的容颜清冷绝俗,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一双如同最纯净紫水晶般的眼眸,深邃而蕴含着淡淡的忧伤。长发是罕见的银灰色,如同瀑布般披散而下,发间缠绕着几根新鲜的、仍带着露水的芦苇叶。她是厄科,一位因言辞之厄而失去主动说话能力、只能重复他人话语尾音的山林宁芙,但她的笛声,却能传达她内心的旋律与情感。
看到赫拉克勒斯走近,厄科停下了吹奏,紫水晶般的眼眸静静地望向他,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悲悯。她无法主动问候,只是微微颔首。
赫拉克勒斯能感受到她身上纯净的自然灵性,放缓了语气:“你在为这片土地哀悼?”
厄科点了点头,纤细的手指指向被瘴雾笼罩的湖心,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随后,她再次举起芦笛,吹奏出一段急促而高亢的旋律,模仿着金属剧烈摩擦、撞击的刺耳噪音,令人牙酸,然后又转为一段低沉混乱、充满惊惧的嗡鸣。
赫拉克勒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些怪鸟飞行与鸣叫的声音极其尖锐嘈杂,足以扰乱心神,甚至可能具有某种精神攻击的效果。而它们栖息的沼泽深处,是无法通行的死地。
“声音……”赫拉克勒斯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了自己带来的那对青铜铙钹上。一个计划的雏形开始形成。他需要制造出比怪鸟的噪音更洪亮、更具冲击力的声音,惊扰它们,迫使它们离开无法攻击的巢穴。
厄科看着他若有所悟的神情,紫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再次吹奏芦笛,这一次,旋律变得空灵而高远,仿佛在模拟某种能穿透迷雾、直达天际的清越鸣响。她用手指轻轻敲击身旁一块中空的岩石,发出“咚”的共鸣声,然后指向赫拉克勒斯的铙钹,眼中带着鼓励。
她在用她的方式,肯定并完善赫拉克勒斯的想法!
赫拉克勒斯心中豁然开朗。他向厄科投去感激的一瞥。“感谢你的指引,厄科。”
厄科微微欠身,紫眸中那抹忧伤似乎淡去了一些。她再次举起芦笛,吹奏起一首宁静而充满祝福的曲子,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祈祷。随后,她的身影如同融入湖光水色之中,渐渐变淡,最终消失在那片银色芦苇丛中,只余那若有若无的笛音余韵,在瘴雾中袅袅不散。
得到厄科的确认与启示,赫拉克勒斯不再犹豫。他选择了一处位于沼泽下风向、地势较高、视野相对开阔的岩丘。他将那面巨大的青铜盾牌立在身前,作为防御流矢般飞射的铜羽的屏障。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执一面沉重的青铜铙钹,高高举起。
下一刻,他双臂猛然发力,将两面铙钹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对撞在一起!
“哐——!!!!!”
一声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洪亮到极致、尖锐到刺耳的巨大金属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响!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赫拉克勒斯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空气仿佛都被这声音撕裂,湖面的瘴雾剧烈翻滚,如同沸水!周遭树木的枯叶被震得簌簌落下,甚至连赫拉克勒斯脚下的岩丘都微微震颤!
这声音,远超任何战场的号角或雷霆,蕴含着赫拉克勒斯灌注其中的无上神力,穿透力极强,直冲云霄,狠狠地撞向沼泽深处!
效果立竿见影!
沼泽深处那死一般的寂静被瞬间打破!传来无数尖锐、愤怒、夹杂着惊恐的鸟鸣声!那声音同样刺耳,如同无数铜片在刮擦,但此刻却明显充满了慌乱!
“哐——!!!”
赫拉克勒斯毫不间断,再次奋力敲响铙钹!第二波更加强烈的声浪席卷而去!
这一次,沼泽深处如同炸开了锅!只见浓密的瘴雾被猛烈搅动,无数巨大的黑影尖叫着从栖息的林木间、芦苇丛中惊惶飞起!正是那些斯廷法罗斯怪鸟!
它们的确体型庞大,翼展惊人,浑身覆盖着闪烁着冰冷青铜光泽的羽毛,在灰暗的天光下如同移动的金属云团。它们的喙和爪反射着寒光,眼中闪烁着赤红的凶光。但此刻,它们却被这从未听过、震耳欲聋的可怕噪音彻底扰乱,队形散乱,惊恐万状!
赫拉克勒斯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一边持续、有节奏地敲响铙钹,制造着持续不断的声波攻击,让怪鸟无法稳定飞行和思考,一边迅速摘下背后的硬弓,搭上了那支经过许德拉毒血淬炼的、闪烁着幽绿寒光的箭矢!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一只被声波震得晕头转向、低空掠过湖面的怪鸟!
“咻——!”
毒箭离弦,化作一道死亡的绿色流光,速度快得超越肉眼捕捉!
那怪鸟试图振翅拔高,但刺耳的铙钹声干扰了它的平衡与反应!
“噗嗤!”
毒箭精准地射入了它青铜羽毛覆盖之下、翅根与身体连接的相对柔软的缝隙处!许德拉的剧毒见血封喉!
那怪鸟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庞大的身躯瞬间僵直,眼中的红光熄灭,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坠落下来,“噗通”一声砸进湖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便沉了下去,只留下几片漂浮的青铜羽毛。
赫拉克勒斯毫不停歇,继续敲击铙钹,同时一支接一支地射出他的许德拉毒箭!他的箭术本就超凡,在喀泰戎与涅墨亚的磨砺后更是臻至化境,加之怪鸟被噪音扰得方寸大乱,根本无法有效闪避!
“噗嗤!噗嗤!噗嗤!”
一支支毒箭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找到一只只怪鸟的防御薄弱点——眼窝、腹部细微的羽毛间隙、张开的喙部内部……中箭的怪鸟纷纷发出濒死的悲鸣,如同下饺子般从空中坠落,或砸进沼泽,或落入湖中。
剩余的怪鸟终于意识到了致命的威胁并非来自那恼人的噪音,而是来自岩丘上那个不断射来死亡箭矢的身影。它们在极度惊恐中,发出了混乱的尖啸,再也顾不得巢穴,纷纷振翅高飞,向着远方的天际仓皇逃窜,那片“铜羽蔽日”的恐怖景象,终于逐渐消散在天边。
赫拉克勒斯停止了敲击铙钹。巨大的声响过后,湖畔恢复了寂静,但这寂静已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暴风雨后的平静。湖面上的瘴雾似乎也淡薄了许多。
他走下岩丘,涉水捞起几支射出的毒箭,又收集了几片散落的、闪烁着寒光的青铜怪鸟羽毛,作为完成任务的凭证。
第六项伟业,“斯廷法罗斯湖怪鸟”,以这种声东击西、智取强敌的方式,功成。
当他带着那些奇特的青铜羽毛返回提林斯复命时,欧律斯透斯看着这些闪烁着金属冷光、边缘锋锐如刀的证物,听着关于那震天铙钹与精准毒箭的描述,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恐惧之外,更添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似乎开始明白,任何看似无解的难题,到了赫拉克勒斯手中,总能找到破解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