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娥在牛虻驱赶下,带着一身被诅咒的雪白皮毛与无尽的痛苦,踉跄奔逃至遥远的埃及河畔时,她已然濒临崩溃。长久的流亡、形变的屈辱、牛虻永无休止的叮咬,几乎将她那被困在兽躯中的神智彻底磨灭。她跪伏在尼罗河畔,浑浊的河水倒映出她扭曲的牛形与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眸,她发出最后一声凄厉而沙哑的哀鸣,并非祈求,而是濒死前的最后喘息。
或许是她血脉中属于河神之女的微薄神性,或许是她那纯粹到极致的苦难触动了某种古老的法则,又或许是命运纺线在此处需要一个微小的转折——她的哀鸣,竟穿透了凡俗的界限,抵达了那高悬于夜空、清冷孤寂的领域,传入了月神阿尔忒弥斯的耳中。
阿尔忒弥斯,宙斯与暗夜女神勒托之女,阿波罗的孪生姐姐。她并非居于奥林匹斯喧嚣中的神只,她的领域是荒野、山峦、新月与贞洁的狩猎。她身姿矫健挺拔,如同蓄势待发的母豹,常着一身便于狩猎的短束腰衣与金边短靴,背负银弓,腰悬箭袋。她的美貌带着山泉的冷冽与月华的清辉,银色长发通常编成利落的发辫,或是用新月冠冕松松约束。她的眼眸是锐利的银灰色,如同月光下冻结的湖面,既能映照出最细微的踪迹,也蕴含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
她司掌狩猎,是野兽的主宰,能感知山林间一切生灵的悲喜。当伊娥那充满兽性痛苦与神性残余的悲鸣传入她耳中时,正在拉特摩斯山巅巡视领地的阿尔忒弥斯,那银灰色的眼眸微微一动。她垂下视线,目光穿透云层与距离,落在了尼罗河畔那头奇异而悲惨的白牛身上。她看到了那不属于凡牛的、被强行扭曲的神性烙印,看到了那无形牛虻带来的永恒折磨,更看到了那兽瞳深处属于一位女神的、即将熄灭的灵魂之光。
一种混合着对不公的愤怒与对受难者的怜悯,在她那惯常冷寂的心湖中漾开涟漪。她并非像其弟阿波罗那般热衷于介入神族纷争,但她有自己的准则——维护荒野的秩序,庇护那些受迫害的贞洁者,以及,无法容忍如此残酷的、施加于一个弱小灵魂身上的无尽折磨,尤其这折磨明显源自奥林匹斯高层的恩怨。
她没有犹豫,银色的光辉自她身上流淌而下,如同月华凝成的阶梯。下一刻,她已悄然降临在尼罗河畔,立于濒死的伊娥身前。她没有立刻驱散牛虻(那直接牵涉赫拉的诅咒,需谨慎),而是蹲下身,伸出修长而有力的、戴着鹿皮护手的手指,轻轻抚上白牛剧烈颤抖的额头。
一股清冷、纯净、蕴含着月之治愈与宁静本源的神力,如同月光般注入伊娥的体内。那并非强行破除诅咒,而是如同一道清凉的泉水,暂时隔绝了牛虻带来的部分痛苦,抚慰着她几近崩溃的神魂。
“可怜的魂灵……”阿尔忒弥斯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林梢,清冷而带着抚慰的力量,“我知晓你的苦难。此非你应得之罚。”
在她的神力滋养下,伊娥的意识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眼中的疯狂与绝望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哀与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望。她无法言语,只能用湿润的牛鼻轻轻蹭了蹭阿尔忒弥斯的手心,表达着无声的感激与哀求。
阿尔忒弥斯站起身,银灰色的眼眸望向奥林匹斯的方向,闪过一丝冷芒。她无法直接对抗赫拉解除诅咒,但她可以提供一个庇护所,一个让这受苦灵魂得以暂时安息、等待转机的机会。她以月光为引,在伊娥周围布下一层隐秘的守护结界,这结界无法驱散牛虻,却能极大削弱其带来的痛苦,并掩盖伊娥的部分气息,使她不再那么容易受到额外的伤害。
“暂且于此安歇,”阿尔忒弥斯对伊娥低语,“你的苦难,终有尽头。”
做完这一切,月神的身影化作银色光点,消散在夜空之中,仿佛从未降临。但她留下的月华结界,如同黑夜中的一盏小灯,为伊娥黑暗的流亡之路带来了一丝宝贵的温暖与喘息。
然而,阿尔忒弥斯未曾料到,她此次出于怜悯的出手,虽暂时缓解了伊娥的苦难,却也无形中在赫拉那本就炽盛的怒火上,再添了一缕薪柴。赫拉很快察觉到了伊娥痛苦的减弱与气息的隐匿,她虽无法立刻确定是阿尔忒弥斯所为(月神行事隐秘),却将这视为宙斯阵营又一次的挑衅与干涉。这令她对宙斯及其相关者(包括那些她认为可能站在宙斯一边的神只)的怨恨,更加深重。
更重要的是,阿尔忒弥斯此次临尘施恩,虽救赎了伊娥一时,却也让她自身,在不经意间,与那高居奥林匹斯、执掌婚姻权柄、妒火中烧的神后,结下了一层难以言喻、尚未爆发的因果。这份源于善举的“恩情”,在奥林匹斯复杂而危险的权力与情感漩涡中,或许在未来,将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需要她付出代价来“偿还”。
而几乎就在阿尔忒弥斯于埃及河畔救助伊娥的同一时期,另一场与她密切相关的、更为宏大也更为惨烈的“恩情”事件,正在遥远的吕基亚地区上演。
一位名为尼俄柏的女王,底比斯王安菲翁之妻,以其高贵的出身(坦塔洛斯之女)、美丽的容颜,尤其是她那令人艳羡的、七子七女的庞大后裔而闻名于世。她的幸福如此完满,以至于滋生了致命的傲慢。
在一次纪念勒托女神(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之母)的盛大祭典上,或许是出于炫耀,或许是长久以来的骄傲冲昏了头脑,尼俄柏竟当众口出狂言:
“你们为何要祭拜那缥缈无踪的勒托?她不过只有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两个孩子!看看我,尼俄柏,我拥有七个英勇如少年神的儿子,七个美丽如宁芙的女儿!我的后代足以组成我的仪仗队!我难道不比勒托更值得你们崇拜吗?我的家族,远比她那单薄的后裔更加繁荣、更加强大!”
这番渎神之言,如同投石入静湖,瞬间引发了可怕的后果。祭坛上的火焰莫名摇曳,天空隐隐传来闷雷。对勒托的侮辱,直接触怒了她的孪生子女——远在奥林匹斯的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
阿尔忒弥斯正在返回圣山的途中,或是于某处山林静修,感应到母亲受辱,她那银灰色的眼眸瞬间凝结成冰!她与弟弟阿波罗心意相通,无需言语,惩戒的意志已然同步。
狩猎女神与光明神同时张开了他们的神弓。
阿尔忒弥斯的银箭,如同冰冷的月光,精准而无情地射向了尼俄柏的七个女儿。她们正在宫中嬉戏,或梳理长发,或编织花环,全然不知死亡已至。银光闪过,凄厉的惨叫接连响起,如花般娇艳的少女们接连倒地,她们的鲜血染红了华美的地毯与庭院。
几乎同时,阿波罗的金箭,如同灼热的阳光,射向了尼俄柏的七个儿子。他们或在郊外狩猎,或在竞技场比武,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金光疾驰,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中箭殒命,从马背栽落,或在奔跑中扑倒。
顷刻之间,方才还人丁兴旺、欢声笑语的王宫,化作了停尸场。十四个年轻的生命,在神只无可抵挡的怒火下,化为乌有。
尼俄柏目睹这一切,从极致的骄傲堕入无底的绝望深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她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她扑向子女们的尸体,试图用身体阻挡那并不存在的后续箭矢。巨大的悲痛将她彻底压垮,她的泪水流干,身体逐渐僵硬、冰冷,最终化作一座面朝故乡西皮罗斯山的、终日以泪洗面的石像,永远凝固在那无尽的悔恨与哀痛之中。
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的复仇,迅捷、彻底,且残酷得令人窒息。他们以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维护了母亲勒托的尊严,也向所有凡人乃至神只宣告,神的威严,不容亵渎。
然而,这份为母复仇、扞卫神权的“正义”之举,其背后所展现出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与冰冷无情,也深深烙印在目睹或听闻此事的众生心中。阿尔忒弥斯,这位庇护贞洁与弱者的月神,同样也是能毫不犹豫降下灭门之灾的狩猎女神。她的恩威,如同月亮的阴晴圆缺,既赐予清辉抚慰,也能带来凛冬般的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