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银箔洒落在教堂后巷。
陆沉伫立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黑色风衣下摆沾满泥水，像被大地无声挽留。
水洼倒映着破碎的霓虹，红蓝光斑在积水里扭曲晃动，如同被撕碎的记忆残片，在黑暗中低语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真相。
他低头，从内袋掏出那张残页——焦黑边缘参差如犬齿，指尖触上去粗糙而冰冷。
这是唐小棠留下的唯一线索，半张被烈火吞噬的实验记录，仅存的一行字迹模糊却刺目：‘方舟启动倒计时：72小时’。
其余内容皆化为灰烬，仿佛有人用火焰亲手抹去了整段历史。
陆沉凝视良久，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寒意。
他知道，这不是偶然的火灾，而是精心策划的掩盖。
那些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方舟”真正的意义。
他未抬头，只将残页轻轻折起，塞进胸前夹层，动作决绝得近乎悲壮。
那一刻，他像是把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进了心脏。
就在这时，腕部微震——工蚁传来地底异动的信号。
频率稳定，间隔精确，是虫巢核心运转的节奏。
那种震动他太熟悉了，二十年前，它曾贯穿整座地下研究所的基岩层，伴随着金属骨骼的摩擦声与意识传输的嗡鸣。
如今，它又回来了。
陆沉抬步前行，靴子踩在积水之上，脚步声被夜色吞没。
穿过废弃铁门，工厂轮廓在雾中浮现。
空气骤然变得浑浊，弥漫着陈年化学药剂的腥涩气味，混杂着金属锈蚀与有机溶剂挥发的气息。
墙上挂着一幅早已褪色的生产流程图，线条模糊，标签剥落，唯有一处标注仍清晰可见：“神经接驳模块装配线”。
他缓缓向前走去，脚下的地面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踩碎了什么细小的东西。
低头看去，是一枚断裂的玻璃试管，内部残留着暗紫色结晶，正微微发烫。
陆沉蹲下身，指尖轻触管壁，一股灼热感顺指蔓延至神经末梢——这是高密度生物储能材料，只有“方舟计划”后期才使用的稀有化合物。
他没有多言，继续前行。
直到蜂群忽然停滞。
成百上千只微型机械昆虫悬停空中，复眼符文同时熄灭一瞬，随即转为暗红警戒模式。
它们感知到了异常——不是生命体征，而是一种思维频率的共振，来自地下深处。
陆沉抬头，眼前是一座彻底废弃的工厂，外墙爬满了藤蔓般的植物，粗壮如蛇，缠绕着钢筋骨架。
可那并非自然生长的植被——藤蔓表面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根部深入墙体，甚至嵌入混凝土内部，分明是人工培育的合金寄生系统，以建筑为宿主，缓慢吞噬结构稳定性。
他走近，脚下水泥地再次微震，不是错觉，是地底传来的规律性脉冲。
陆沉单膝跪地，摘下手套，将手掌直接贴在地面。
闭上眼，意识顺着神经接口沉入地下网络。
刹那间，他“看见”了。
地下三百米，是一片庞大的机械网络。
齿轮咬合转动，液压杆收缩伸展，金属关节发出嘎吱声，仿佛某种沉睡的巨兽正在苏醒。
更深处，传来有规律的心跳声——每分钟60次，与人类一致，却带着非人的沉重与冰冷。
每一次搏动，都引发一次微弱电流波动，沿着合金藤蔓向上传导，如同血脉输送能量。
这不是普通的工厂。
这是张昊的秘密据点之一。
陆沉站起身，目光落在工厂入口处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
“方舟模型制造厂——第一实验区。”字迹斑驳，却无法掩盖其背后的隐喻。
所谓“模型”，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代号。
真正的“方舟”，从来都不是什么工业样品。
那是二十年前消失的终极生命容器项目，传说能承载人类意识永生，突破肉体极限，实现跨维度迁徙。
后来项目被紧急封存，所有研究人员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连档案都被彻底清除。
官方说法是技术失控导致灾难性事故，但陆沉知道，真相远比这残酷得多。
而现在，它竟以这种方式重现。
他转身，低声下令：“封锁外围，警戒。”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
蜂群迅速散开，复眼符文闪烁蓝光，形成一道隐形的监测网。
任何靠近十米内的活体都将被即时锁定，信息同步至他的视觉神经界面。
陆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工厂入口。
门是虚掩的，铁轴因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推门而入，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他踏入大厅的瞬间，角落一盏老旧的壁灯突然亮起，灯光昏黄，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影子在墙上晃动，轮廓分明，像一个人。
陆沉没有动，只是缓缓抬手，骨笔在指尖一划，寒光乍现。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他最熟悉的伙伴——由纳米合金锻造，可书写数据流，亦可斩断神经连接。
就在这时，那影子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而熟悉：
“你还记得我吗？”
陆沉的笔尖一顿。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是老罗。
那个总戴着护腕的环卫工人，每天清晨都会清扫教堂门口的落叶，还会偷偷给流浪猫留食物。
他话不多，但从不拒绝孩子的问候，甚至会在冬天把自己的围巾送给无家可归的人。
可问题是……
老罗已经死了。
尸体在蜂巢实验区的污水管道里被发现，监控显示，虫族将他拖入地下，啃食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没剩下。
陆沉亲眼看过那段录像，整整三十七秒，画面中只剩下一滩血迹和一只断裂的护腕。
那么，这个影子……是谁？
“你是谁？”陆沉冷冷开口，骨笔已蓄势待发，指向虚空。
墙上人影轻轻笑着，那笑声仿佛从深井中传出，带着回音与扭曲，“你不该回来，陆沉。”他说，“他们等你很久了。”
话音落下，整座工厂灯光骤然亮起。
惨白的日光灯管噼里啪啦作响，一排接一排点燃，照亮了大厅中央那巨大的圆柱形培养舱。
舱体由透明合金制成，内部充满淡蓝色营养液，电极丝如血管般缠绕其上。
而在那液体之中，悬浮着一个人形轮廓。
面部特征……竟是另一个“陆沉”。
复制体双目紧闭，皮肤苍白如纸，胸口随着模拟呼吸微微起伏。
他的左手植入了神经接口端口，右臂则覆盖着尚未激活的机械外骨骼。
更令人窒息的是，他的脑波频率正与地底核心同步，每一下心跳，都在接收来自“方舟”的数据洪流。
陆沉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克隆那么简单。
这是一种意识锚定——他们在用他的基因模板，唤醒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容器”。
而那个容器，正等待着他回归，完成最终的融合。
“欢迎回家。”墙上的影子再次开口，语气竟透出几分怜悯，“你以为你在寻找真相？其实，你才是真相的一部分。”
陆沉猛地抬头，眼中杀意翻涌：“如果你是幻象，那就滚回数据坟墓；如果你是活人……我会让你死第二次。”
话音未落，他猛然掷出骨笔。
锋利的合金划破空气，直取影子所在墙面。
然而就在命中瞬间，那影子竟如水波般荡开，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培养舱内的复制体，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瞳孔中没有情绪，只有纯粹的逻辑之光。
他透过液体望向陆沉，嘴唇微动，发出第一个音节：
“哥……”
这两个字像一把刀，狠狠刺进陆沉的记忆深处。
他记起来了。
二十年前，实验室爆炸前的最后一刻，研究员抱着两个婴儿逃出火海。
一个是健康的男婴，另一个，则是严重基因缺陷的胚胎体，靠维生系统勉强存活。
官方记录只登记了一个孩子——陆沉。
而另一个，从未存在过。
原来如此。
他是“原型”，而舱中的那个，才是最初的“失败品”——被遗弃、被改造、被埋藏于地下二十年，只为今日重启。
“方舟不需要完美的人类。”影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来自四面八方，“它需要一对镜像意识，彼此对抗，才能激发终极觉醒。”
陆沉后退一步，脊背抵住冰冷墙壁。
他终于明白，这场追寻，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唐小棠的死亡、残页的出现、工蚁的指引……一切都在引导他回到这里。
而他，还是来了。
因为有些答案，哪怕通向深渊，也必须亲自走完。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划过胸前夹层，触碰到那张残页。
焦边割破皮肤，一丝血珠渗出。
疼痛让他清醒。
“我不是来回家的。”陆沉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是来毁掉它的。”
下一秒，他按下袖口按钮。
蜂群暴起，化作银色风暴扑向培养舱。
同时，骨笔自动召回，悬浮于掌心，尖端凝聚起高压电流。
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