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辞去大队长职务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潭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便消散在村庄日常的琐碎与更大时代浪潮的喧嚣之下。对于大多数村民而言，这不过是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可以唏嘘或感慨的谈资。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被春耕的忙碌、公社新下达的某项指令、或者谁家又发生了点鸡毛蒜皮的新鲜事吸引过去。
对于张家而言，这却是实实在在的分水岭。门板重新装上，那道有形和无形的屏障再次树立起来。门内，是卸下重担后刻意营造的、小心翼翼的平静；门外，是依旧变幻莫测、但至少暂时不再刻意针对他们的世界。
日子，开始真正地、按照张家自己的节奏和方式，缓慢流淌。
父亲张国锋成了家里新的顶梁柱。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几分自留地和家里的活计上。他像一头沉默而不知疲倦的耕牛，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落山才带着一身泥土和汗水回来。他侍弄庄稼的手法精细得近乎虔诚，仿佛那不是几垄贫瘠的菜地，而是全家人生存的全部希望。翻土、施肥（主要是家里攒的一点草木灰和沤的粪肥）、除草、捉虫……每一步都一丝不苟。
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加上我偶尔趁无人时，用空间里那微弱的泉水气息极其谨慎地“滋养”过，那几分自留地竟真的焕发出远超以往的生机。原本蔫黄的菜苗挺直了腰杆，叶子变得油绿舒展；新补种的几样夏菜种子，破土出苗的速度也比往年快了不少。虽然还远谈不上丰收，但至少，那一片绿色给了全家人实实在在的盼头。
母亲的担子轻了些，但依然繁重。她要照顾依旧需要休养的爷爷和腿脚还不算利索的奶奶，要为一大家子人张罗一日两餐（为了省粮，中午那顿常常只是稀汤），要缝补浆洗，还要应付家里其他琐事。但父亲的归来和身体力行，无疑分担了她最大的压力和焦虑。她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夜里惊醒的次数也少了。偶尔，在父亲从地里回来，用井水冲洗满手泥土时，她会站在灶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宁的笑意。
爷爷的身体恢复得更好了。虽然还不能干重活，但已经可以在院子里慢慢散步，甚至能坐在小板凳上，帮着奶奶择择菜，或者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如今却微微颤抖的手，修理一些简单的小农具。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看着墙角那株去年冬天差点冻死、今年却意外抽出了新枝的枣树，眼神平静而深远。偶尔，他会把建军或建国叫到跟前，低声询问他们干活的情况，指点一两句农活窍门，或者，在夜深人静时，和父亲在堂屋里低声说很久的话，话题多是关于时局的猜测和家里的长远打算。
奶奶的浮肿基本消退了，只是年纪大了，腿脚终究不如从前灵便。她成了我的“专职看护”，大部分时间都把我带在身边。她会坐在门槛里边（门开着通风），一边纳着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一边用苍老而温和的声音，给我讲那些不知传了多少代、情节简单却寓意深远的民间故事，或者哼唱一些调子古怪、歌词模糊的古老歌谣。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捏着小小的针有些费力，但每一针都纳得异常认真。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朴素的安详。
三个哥哥的变化最大。有了父亲这个主心骨，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般惶恐和拼命，而是有了明确的学习目标和模仿对象。建军几乎成了父亲的影子，父亲下地他下地，父亲修农具他递工具，沉默而专注地学习着一切生存技能。他身上的阴郁之气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老成的沉稳和可靠。建国依旧话少，但干起活来更加扎实肯学，力气似乎也见长，一些需要力气的活计，父亲常常点名让他帮忙。建党则彻底恢复了孩童的天性，虽然依旧瘦小，但脸上总带着笑，敢在院子里追逐蜻蜓，也敢在父亲和哥哥们回来时，叽叽喳喳地汇报他今天又“发现”了哪棵野菜长得特别好，或者哪只母鸡好像要下蛋了。他成了这个略显沉闷的家庭里，一抹活泼的亮色。
我，张念念，作为这个家庭最小的成员，也最“特殊”的存在，在确保绝对安全和隐蔽的前提下，继续着我的“守护”事业。
空间里的那眼泉，依旧只是极其微弱地渗出稀薄的“能量流”。我不敢多用，每天只在家人饮用的水缸里，或者煮粥、熬药的水中，加入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但就是这点微弱的、持续的滋养，配合着家庭氛围的改善和相对规律（虽然依旧清苦）的饮食，让家人的体质在潜移默化中持续向好。
爷爷咳喘几乎不再发作，面色日渐红润，眼神明亮。奶奶腿脚灵便了许多，纳鞋底时手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父亲劳作一天回来，虽然疲惫，但洗把脸吃顿饭，很快就能恢复精力，第二天又能生龙活虎地干活。三个哥哥更是像浇足了水的禾苗，个头蹿得飞快（相对而言），力气明显增长，干一天活回来还有精力在院子里摔跤玩闹。
这些变化都很自然，发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生活细节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特别关注。在邻居们看来，张家不过是“缓过劲来了”，“人齐了心就齐了”，“张大山病好了，张国锋又回来了，家里有壮劳力，日子自然就好过些”。没人会想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泉眼”，在悄无声息地滋养着这个家庭的生命力。
我的“种植”事业也在谨慎中缓慢推进。“试验田二区”新种下的“石头菜”已经长出了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灰绿色叶子，虽然依旧慢，但长势比第一批稳定。那颗黑色的果实，我一直没有动用，只是将它存放在空间最安全的角落，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能量非常凝练，似乎有待开发。
我也开始尝试收集更多样化的种子。一次，建党不知从哪里捡回来几颗干瘪的、像是某种瓜类的种子（可能是去年谁家吃瓜随意吐掉的），献宝似的给我。我装作好奇地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趁他不注意收进了空间。还有一次，母亲从村外回来，裤脚上沾了几颗带刺的、苍耳一样的草籽，我悄悄摘下来，也存了进去。我的“种子库”在缓慢增加，虽然大多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发芽，但我秉持着“有备无患”的原则，耐心地收集着。
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在门板之内，形成了一种朴素而坚韧的循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丁衣衫，说的是家长里短，忧的是柴米油盐。没有宏大的理想，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最原始、也最强大的生存本能和守护家人的信念。
偶尔，也会有外界的波澜轻轻拍打门扉。
比如，新的代理大队长（一个以前不太起眼、但“根正苗红”的中年社员）走马上任，在村里转悠，看到父亲在地里干活，会停下脚步，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说几句“好好干”、“支持队里工作”之类的套话。父亲总是客气地应着，不多说一句。
比如，孙婆子偶尔还是会出现在村里，但彻底成了边缘人，眼神躲闪，形容枯槁，见了张家人远远就绕道走，再也不敢有丝毫挑衅。她那个在公社的侄子，听说也被调离了武装部，去了一个更无关紧要的部门，算是彻底失势了。
比如，村里的高音喇叭依旧会按时响起，播送着越来越激昂、也越来越让人听不懂的社论和口号。但张家人的耳朵仿佛自动过滤了那些喧嚣，只留心与生产相关的通知。
更多的时候，门板之内是安静的。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母亲缝补衣裳时细密的针脚声，奶奶哼唱的古老歌谣，哥哥们偶尔的低语或玩闹声，以及我和建党摆弄几颗石子或草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种安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饱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内敛的生机。就像墙角那株枣树，外表粗糙，枝干扭曲，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绽放新绿。
父亲有时会在晚饭后，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逐渐浓重的夜色和天边稀疏的星子，沉默良久，然后对身边的母亲低声说：“秀兰，等这茬菜收了，看能不能换点粗布，给孩子们做身夏天衣裳。” 或者，“爹的药快吃完了，我明天再去卫生所问问，看能不能再讨点。”
母亲总是轻轻点头：“嗯，我去想办法。”
他们的对话简单，琐碎，却充满了对未来的具体规划和相濡以沫的温情。
我知道，这种“关起门来过自己家日子”的状态，是如此的脆弱，随时可能被外界的狂风暴雨打破。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春深夏初的夜晚，门板之内，灯火温暖，家人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