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官退避的余威犹在,队伍南下的步伐愈发沉稳坚定。
穿越庐江,横渡长江,依照郭嘉规划的路线,大军转向西南,进入长沙郡地界。
此地已远离中原腹心,山势渐次隆起,层峦叠嶂,五岭的余脉如同巨兽匍匐的脊背,横亘在前。
林木愈发幽深,溪涧纵横,空气中开始弥漫南方特有的湿润与淡淡的草木腐殖气息,间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瘴疠之气。
郭嘉披着一件稍厚的披风,脸色在晦暗的天光下更显苍白。
他仔细核对着手中的简陋舆图,眉头微蹙,向刘昭禀报:
“道首,前方已深入山越时常出没之地。
此辈并非成建制官兵,却依仗山高林密,熟悉地形,惯于袭扰,不可不防。”
刘昭微微颔首,尚未言语,前方一骑探马已带着烟尘疾驰而回,勒马禀报时气息微喘:
“道首!前方约十里,有一狭窄谷道,被大队山越堵死!观其人数,恐不下三千!
为首一员贼将极其剽悍,使一条古怪铁链,身手了得,我等斥候试图驱散,反被其伤了好几个弟兄!”
“可曾探得姓名?”刘昭问道,声音平静。
“听得那些蛮兵呼喊,似是姓甘,名宁,字兴霸!”
甘宁?刘昭目光微动。
此名在他苏醒的零碎记忆长河中泛起一丝微澜,似乎与江东水战、以及一股桀骜不驯的江湖气联系在一起。
“传令,全军戒备,缓速前进,会一会这位甘兴霸。”
队伍逼近那处被称为“鹰愁涧”的谷口,地势果然险要,两侧山崖陡峭,仅有中间一条狭窄通道。
此刻,谷口黑压压聚满了人,大多衣衫杂乱,手持竹矛、砍刀,甚至还有渔叉,肤色黝黑,眼神里带着山林野兽般的警惕与凶悍。
然而,在这群略显原始的蛮兵之前,立着一人,其形貌装扮却截然不同,堪称鹤立鸡群。
此人年约二十上下,身高八尺开外,体态矫健匀称,并非纯粹肌肉虬结的莽夫,而是充满了流线型的力量感。
他未着甲胄,上身仅穿一件抢掠来的蜀锦制成的无袖短褂,色彩斑斓,却被他穿出了一股落拓不羁的豪气。
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臂膀,手腕上各套着数个沉重的精铁环。下身着一条扎脚袴,脚踏草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插着一根色彩鲜艳的雄雉尾羽,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锦绣腰带。
带上竟缀满了十余颗小铜铃,随着他细微的动作,便发出清脆却不显嘈杂的叮当声响。
他面容算不上俊美,却眉宇飞扬,嘴角习惯性地上翘,带着三分野性、三分狂傲、四分漫不经心。
手中提着的那条铁链,链环乌黑沉黯,链头系着的并非普通铁球,而是一支打造得极其锋锐的三棱透甲锥,寒光闪闪。
此人,正是甘宁,甘兴霸。
他并非土生土长的山越,原是巴郡临江人,任侠,好游猎,纠合轻薄少年,自成一队,人马皆披锦绣。
弓弩俱用长弦,停泊时以锦缎系舟,离去时皆斩断弃之,以示豪奢,故人称“锦帆贼”。
后觉江湖终非了局,率众欲投刘表,见其不能成事,转而想依附黄祖,又觉其庸碌。
遂暂时栖身于此地山越之中,凭借过人武勇与豪爽气概,竟成了这些蛮兵实际上的头领。
“呔!哪一路不开眼的官兵,敢来搅你甘爷爷的清静?”
甘宁声音洪亮,带着江湖草莽特有的腔调,手中铁链随意一抖,那三棱透甲锥如同毒蛇昂首,在空中划出凄厉的弧线,叮当作响的铜铃声中,威胁意味十足。
“识相的,留下马匹、粮草,还有那些光鲜的衣甲,爷爷放你们过去!否则,这鹰愁涧,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管亥闻言,怒火上涌,提起环首刀便要出阵:“无礼狂徒!道首面前,安敢放肆!看刀!”
“且慢。”刘昭再次抬手阻止,目光落在甘宁身上,深邃的眸中,混沌之色一闪而逝,通幽法则已无声无息地运转。
在他超然的感知下,甘宁那旺盛如火、远超常人的气血深处,潜藏着几缕极其微薄、几乎难以察觉,却又带着古老、苍茫、厚重意味的暗金色血脉之力!
这血脉……并非纯粹人族,更近乎上古某支以力量与翻江倒海着称的巫族遗脉!
“共工?不,似是更偏向‘巨灵’一系,司掌撼山之力,亦通水性……”刘昭心念电转,瞬间明了。
此子乃身具异血而不知,流落草莽,明珠蒙尘。
“甘宁,”刘昭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铜铃的脆响与山谷的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可知,你这一身远超常人的气力,你于江河之上如履平地的天赋,根源何在?”
甘宁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放声大笑,头上的雉尾羽随之乱颤:
“哈哈哈!小娃娃,莫要故弄玄虚!你甘爷爷的本事,是水里火里拼杀出来的,跟什么根源有屁关系!”
刘昭不以为忤,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是么?那你可曾疑惑,为何寻常修炼法门于你进展缓慢?
为何每逢朔望之夜,周身筋骨便隐隐鼓胀,气血躁动难安,似有无形枷锁束缚,一身神力难以酣畅淋漓?”
笑声戛然而止。
甘宁脸上的狂傲之色瞬间凝固,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两桩事,乃是他深藏心底的隐秘,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看似稚嫩的孩童,竟能一语道破?!
不待他细想,刘昭已向前轻轻踏出一步。
就是这看似寻常的一步,他整个人的气息陡然变得缥缈高远,双眸之中,仿佛有星云幻灭、宇宙初开的景象一闪而逝。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一点微渺至几乎看不见、却蕴含着“无中生有、虚空造物”至高玄妙的光华悄然凝聚。
此乃天罡三十六法之首——“斡旋造化”的一丝本源真意!
以刘昭如今转世之身的微末道行,强行引动此等触及大道根源的大神通之力,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也瞬间抽空了他近半的神魂之力与法力!
只见他脸色骤然失去血色,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周身的气息都随之剧烈波动,显是负担极重。
“今日,便让你亲眼见证,你血脉中沉睡的真正力量!”
话音未落,刘昭指尖那点蕴含造化玄妙的光华,已隔空点出,并非指向甘宁身体。
而是直接没入其头顶虚空,仿佛拨动了冥冥中连接其血脉源头的某根无形之弦!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玄奥波动荡开。
甘宁身躯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他并未感受到外力冲击,反而觉得体内深处,某种沉寂了无数岁月、连他自己都从未知晓的古老印记,被一股温和却无可抗拒的造化之力轻轻“点燃”了!
“嗬……啊——!”
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极度舒爽的咆哮从甘宁喉咙深处迸发!
他古铜色的皮肤瞬间变得赤红,如同烧红的烙铁,周身肌肉并非臃肿地膨胀,而是如同精铁被重新锻造般,变得更加凝练、坚实,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骨骼发出密集如炒豆般的噼啪声响,他的身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升,从八尺余一举突破至接近一丈,宛如一尊骤然苏醒的远古巨人!
更令人心惊的是,一股暗金色、带着蛮荒气息的气血狼烟,不受控制地从他头顶冲天而起,在其身后隐隐约约凝聚成一尊顶天立地、肌肉虬结、面容模糊、手持巨斧的虚影!
虽然这虚影淡薄得如同水汽,几乎风吹即散,但那股源自上古的、撼山震岳的恐怖力量意蕴,却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笼罩了整涧!
所有的山越蛮兵,在这股源自血脉本能的威压面前,再也站立不住,纷纷丢下武器,五体投地,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呜咽声。
甘宁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之中竟有暗金色的光芒流转。
他感受着体内奔腾咆哮、仿佛能一拳轰碎山岳、一脚踏断江河的磅礴力量,忍不住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声浪滚滚如雷,震得两侧山崖上的碎石簌簌落下!
他下意识地一挥手中铁链,那乌黑的铁链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链头的三棱透甲锥化作一道乌光,“轰”地一声,将十余丈外一块千斤重的卧牛石击得粉碎!石粉弥漫!
这……这就是我体内隐藏的力量?!
狂喜、震撼、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甘宁心中翻腾。
他猛地回头,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那脸色苍白、气息微乱,却依旧负手而立、神情淡漠的孩童。
他非愚钝之辈,深知此番脱胎换骨、觉醒血脉的逆天机缘,全系此人所赐!
这等点醒祖脉、化凡为神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哐当”一声,甘宁将视若性命的寒铁链与透甲锥扔在地上,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跪地。
那颗从未向任何人真正低下的、桀骜不驯的头颅,此刻深深地叩了下去,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带着颤抖:
“甘宁……谢道首再造之恩!此恩如同再生父母!
宁,飘零半生,只知逞勇斗狠,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宁,愿率本部八百锦帆旧部及这些山越弟兄,誓死追随道首左右,牵马坠蹬,赴汤蹈火,永无二心!”
他身后那些原本跪伏在地的山越兵,以及人群中一些同样装扮较为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也齐齐以头抢地,嘶声高喊:“愿誓死追随道首!”
刘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神魂中传来的阵阵虚弱感,同时也清晰地感知到,一丝微小的、源自远古巫族的因果线,已然缠绕上身。
他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身影,最终落在脱胎换骨的甘宁身上,微微颔首。
“起来吧。既入我门下,当守规矩。你部,单独编为一营,号‘巨灵’。你,甘宁,即为巨灵营统领。”
“甘宁,领道首法旨!”甘宁轰然应诺,声如巨雷,站起身时。
那近一丈的身躯更显威猛,虽体型巨硕,却因血脉觉醒,动作间反而更显一种灵动与协调,并无笨重之感。
管亥、周仓等将领看着气息凶悍、宛若人形凶兽的甘宁,既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又难掩心中振奋。
道首随手点化,便让一员本就骁勇的贼将,蜕变为如此恐怖的巫将!
郭嘉轻轻咳嗽两声,掩去脸上的苍白,眼中却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得此熟知水性、勇力绝伦的甘兴霸,未来无论是经略江河还是冲锋陷阵,皆得一大利器!南下交州,把握更增数分。
大军汇合甘宁部众,人数已近六千,士气高昂,声势大振。
甘宁熟悉南方山水地理,主动请缨为前锋开路,他麾下那些锦帆旧部更是机警善战。
结合山越对地形的熟悉,使得队伍在南岭余脉中的行进速度大大加快。
刘昭居于中军,目光掠过前方甘宁那雄壮却不失矫健的背影。
点化巫将,承接因果,如同在此方世界棋盘上,落下了一颗带着蛮荒气息的重子。风云,将因之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