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聚终有散场时。与易耀辉作别后，袁司空本想带孟星宇回家，可孟星宇却径直走向餐馆附近的沙滩。
入夜的江海交汇处，像被谁罩上了层浸了墨的纱。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早已被浓黑的夜一口口吞掉，星子稀得可怜，碎银似的撒在天上，明明灭灭，倒像是谁在暗处眨着眼睛。
海浪拍岸的声音拖得很长，像个老人在絮絮叨叨讲着没人听得懂的古早故事。江水与海水在这里撞出片模糊的界，月光洒在波面上，碎成千万片银鳞，顺着水流一荡一荡，看着看着，倒像是有无数条银鱼在水里游。
时间仿佛在这儿被抻成了橡皮筋，走得又慢又黏，天地间就剩下这片沙滩、这片水，还有两个慢慢踱步的人影，在夜色里织着幅又静又秘的画。
袁司空跟着孟星宇踩在沙滩上，沙子软得像踩在云絮里，脚边偶尔有小蟹“咔哒”一声钻进沙洞，惊起细碎的沙粒。见孟星宇一直仰着头看天，脖颈绷得笔直，袁司空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散了这夜色：“是不是想起什么往事了？”
孟星宇猛地眨了眨眼：“对不起，”他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走神了，都忘了不能离你太远。”
“没事，我这不是跟着你嘛。”袁司空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笃定，“我信你，一定能找到夏宇流失的那半份魂魄。”
“你怎么知道我……”孟星宇猛地转头，眼里闪过丝惊讶。
袁司空没等他说完就接了话：“你每次发呆，十有八九都跟夏宇有关。”他望着远处起伏的浪，声音里添了点感慨，“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孟星宇喉结动了动，转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发现易耀辉身怀魇歌的？”
“在我继承水月圣君的记忆之后。”袁司空顿了顿，脚下的沙子被踩出个浅坑，“年幼的高胜寒接触过夜魇辉，对魇歌的磁场有过感知。我一融进那些记忆，就隐约觉出易兄身上有类似的磁场。”
他抬眼看向孟星宇，眼里映着星子的光，“当年风童族的毕露想抢夜魇辉的魇歌技能，争斗时魇歌掉进了忘川。若是没被忘川的磁场化掉，大概率会被哪个魂魄吸了去，跟着转世。但我不敢确定易兄就是持有者，只能等你这位熹暝星人亲自确认。”
“若非魇歌丢了，辉哥哥或许也不用动禁法对付骁玄……等等！风童族！”孟星宇突然拔高了声音，脸色“唰”地白了，“糟了！易耀辉可能有危险，快去救他！”
袁司空被他这反应惊得心头一跳，但见孟星宇眼底的急色不似作伪，知道事情定然凶险。两人当即施展腾翔之术，足尖一点沙滩，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易耀辉离去的方向掠去。风在耳边扯出尖锐的哨音，袁司空同时催动体内力量，指尖泛起淡蓝色的微光，细细捕捉着易耀辉手机信号的磁场，那信号像根忽明忽暗的线，却在某个点突然断了。
“该死！”袁司空心一横，脑海里拼命描摹着信号消失的最后轨迹，眉心猛地亮起。“走！”
下一秒，孟星宇只觉眼前景象猛地一旋，像是被人塞进了滚筒洗衣机，天与地都搅成了一团。等站稳时，两人已站在一座废弃电厂的锈铁门外。
“你……你竟然会高阶的空间穿行术？”孟星宇惊得声音都发颤了。他活了四千多年，只见过纯正青丘血脉的白贞用过一次，可以依循磁场痕迹穿行到自己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像高胜寒这种混血，连边都摸不到。他上下打量着袁司空，眼里满是难以置信，这小子的资质，也太吓人了吧？
袁司空正想答话，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块烧红的烙铁压住，一口气没上来，“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视线里的景物都在打晃，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蝉在叫。
孟星宇吓得魂都飞了，手忙脚乱地从袁司空怀里摸出个小玉瓶，那是琴素商给的。倒出一粒青绿色的药丸，塞进袁司空嘴里。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灼痛感才慢慢退了。
过了片刻，袁司空才缓过劲，撑着坐起来，苦笑道：“方才我感知到易兄的手机信号磁场在某个地点消失，一时心急想到了这个术法，没想到竟然成功了。不过，我这种非纯血青丘人，果然不能随便用这术法。”
“知道还瞎用！”孟星宇的语气里带着点后怕的责备，纯种青丘人才能用的术法，哪是你们混血能扛的？何况你还只有半份魂魄。”他瞪了袁司空一眼，却还是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要不是素商的药丸，你刚才就把自己玩死了。”
“先不管这个。”袁司空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你刚才说，那个小女孩……”
“对，听易耀辉唱歌的那个小女孩，十有八九是风童族人。”孟星宇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满是懊恼，“都怪我，太久没想起地球上还有这么个异能种族。”
他的话音刚落，眼神就飘远了，像是沉进了记忆的深海。
早在孟星宇出生前，风童族就已在地球扎了根。他们长得跟人类小孩没两样，小小的身子，大大的眼睛，可他们行动快如疾风，而且有双能拨弄风的手。抬手能召来拂面的春风，挥袖能掀起滔天的巨浪，所以被称作“风童”。
孟星宇曾在夜魇辉的记忆碎片里见过他们的样子：一群穿着树叶编的小裙子的孩子，在远古的森林里追着风跑，笑声比风铃还脆。那时的风童性情温善，跟地球上的各族群都处得好。
直到那个叫毕露的风童坏了事。
记忆里的毕露，眼睛总是红红的，像蒙着层血雾。他不知被什么附了身，突然就盯上了夜魇辉的魇歌，毕露不知从何处得到魇歌的秘密，想趁夜魇辉精疲力竭之时将魇歌能量抢夺过来占为己有。可是抢夺的过程中出了意外，魇歌掉进了忘川。也是那时候，世人才发现，后卿的寄生早已缠上了风童族。
被寄生的风童像是变了个人，眼睛里的红雾越来越浓，操控的风也带上了戾气。他们在地球上掀起一场场风暴，飓风卷着海水漫过城池，沙暴吞掉了整片森林，无数生灵死在风里。好在风童除了控风再无其他厉害本事，盘古族的精锐战队没多久就找到了他们的巢穴，一场大战后，风童族被灭了族。
这都是太古老的事了，孟星宇也是从夜魇辉和夏宇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的记忆。若不是刚才袁司空提到毕露，他根本想不起这茬。可既然夜魇辉的躯体都能被找到、被植入后卿，那突然冒出来的风童十有八九也和如今的荧惑教有所关联。
“是荧惑教。”袁司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打断了孟星宇的回忆。他的脸色沉得像要下雨，“除了他们，没人有能力复活这些远古生物。”
话音刚落，废弃工厂深处就传来个响亮的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小妖怪！总算找着你了！快把灵甲蛋还我！”
“声音从那边来的。”袁司空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塌了半边的厂房，锈迹斑斑的铁门被风刮得“哐当”响。
“去看看。”孟星宇话音未落，两人已纵身跃过铁门，落在厂房的水泥地上。
刚站稳，两人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易耀辉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根断裂的钢筋，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吓傻了。他前方几步远，站着个穿短袖t恤的青年，正飞快地按动手里一个像游戏手柄的东西，嘴里还念念有词。而青年身前，竟然有只熊猫正跟个小女孩打在一处！
那小女孩正是之前听到易耀辉歌声后为其鼓掌的那位。她抬手一挥，周遭的风突然“呼”地卷了起来，卷起地上的碎石子，像无数颗子弹似的朝熊猫射去。
可那熊猫看着圆滚滚的，动作却灵活异常。它猛地一蹿，肥胖的身子在空中扭出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像只轻巧的鹰，避开了所有碎石。“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还没等站稳，就抬起毛茸茸的熊掌，朝着小女孩拍了过去。
小女孩脚尖一点，身子像片叶子似的往后飘，躲开了熊掌。紧接着，她双手往回一收，地上那些散乱的钢筋突然“哗啦啦”地全立了起来，被风裹着拧成一股，像支巨大的箭，带着破空的锐啸，直刺熊猫面门。
“啧，还挺能打。”青年挑了挑眉，手指在“游戏手柄”上更快地动了。
熊猫像是接了指令，突然往后一仰，胖乎乎的身子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头，稳稳落在三米开外。而它刚才站的地方，钢筋已“噗嗤”一声扎进水泥地，露在外面的部分还在嗡嗡发抖。
“哼，看我给你点厉害瞧瞧。”青年说着，手指在手柄上猛地一按。
那熊猫突然人立起来，前肢像人一样比划着，动作慢悠悠的，竟有点像在打太极。随着它的动作，周围的光点开始往它掌心聚，越来越多，渐渐凝成个拳头大的光球，泛着淡淡的金光，周围的空气都被烤得有点发烫。
“去！”青年喝了一声。
熊猫猛地将光球往前一推，光球“嗖”地飞了出去，拖着道金色的尾焰，直逼小女孩。
小女孩脸色微变，双手飞快地画了个圈，周围的风瞬间凝成道旋转的墙，卷起地上的碎玻璃、断木片，朝着光球撞过去。
可那些东西刚碰到光球，就“嗤”地化成了灰，连点火星都没剩下。
小女孩想躲，可刚动了半步，就有几道小光剑从旁边射了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急忙挥手召风，想把光剑吹偏，可那些光剑像是长了眼睛，径直朝着她的四肢飞去，根本不受风力影响。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瞬间，两件事同时发生了，熊猫的光球到了眼前，而袁司空指尖凝聚的光剑也“咻”地射了出去。
“噗！”
两道攻击同时击中小女孩，她像片被狂风撕碎的纸，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总算搞定这小妖怪了。”青年松了口气，转过身，冲袁司空咧嘴一笑，“多谢这位兄弟出手相助，不知你是哪个异能派系的？”
袁司空这才仔细打量起他。青年身形挺拔，站在那儿像棵笔直的青松，肩膀宽宽的，透着股结实的劲儿。眉眼很亮，扫过来时，带着股洞察人心的锐利。脸上线条分明，鼻梁高挺，嘴角总是微微扬着，透着股自信。
他身上的磁场能量很特别，像团燃烧的小火苗，暖暖的，却又带着点锋芒，这是长期修炼异能秘术的人才有的气场。也难怪他皮肤看着那么健康，透着点蜜色的光泽，整个人精神得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似的。
他穿的短袖看着不一般，布料像是某种纳米纤维，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流光，隐约有智能设备的幽蓝微光。最显眼的是他手腕上的表。说是表，倒更像个多功能手环，表面嵌着块透明的晶石，正随着他的动作，偶尔闪过一丝红光。
就是这丝红光，突然勾动了袁司空继承的记忆。
“莫非兄弟是灵甲门传人？”袁司空试探着问。
“哈哈，兄弟好眼力！”青年眼睛一亮，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下灵甲门第 41 代传人，傅冲冲。”他指了指那只熊猫，“这是我的灵甲机关兽，叫团子。团子，跟帅哥哥打个招呼。”
那叫团子的熊猫闻声转过头，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袁司空，然后抬起一只胖乎乎的前爪，轻轻挥了挥。接着，它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一步一晃地走到袁司空面前，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毛茸茸的，还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憨得让人想笑。
“在下袁司空，烟水阁第五代水月圣君。”
袁司空话音刚落，傅冲冲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突然尖叫起来：“水、水月圣君？！”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我竟然见到水月圣君了？那、那您贵庚？”
“刚继任不久，今年37岁。”
“37？”傅冲冲凑近了些，盯着袁司空的脸看，“我 28，可您看着比我还年轻！也是，水月圣君嘛，青春不老，羡慕死了。”他说着，眼神里的崇拜都快溢出来了，活像个见到偶像的小粉丝。
袁司空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转头看向易耀辉，后者还瘫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的，像是没回过神。“易兄，”袁司空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等下跟你解释清楚。”
易耀辉愣了几秒，才缓缓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点模糊的声音。
袁司空又转向傅冲冲，拱手道：“多谢傅兄弟出手，不然我这位朋友恐怕……”
“嗨，顺手的事。”傅冲冲摆摆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的灵甲蛋！”他急忙跑到那小女孩的“尸体”旁，蹲下身翻找起来。
很快，他从女孩的口袋里摸出个蛋形的东西。
那蛋约莫有拳头大小，椭圆的，表面覆着层细密的鳞纹，像是天然长成的铠甲，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还带着点金属的质感。蛋壳金属质地的表面，能隐约看见里面有微光在流动，一会儿泛着银蓝色，像深海的磷光；一会儿又闪着金绿色，像初春的嫩芽。
“还好还好，没摔坏。”傅冲冲把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松了口气。
“小心！”
孟星宇突然一声厉喝，声音里满是惊恐。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锁链从他手环中飞射而出，“唰”地缠住傅冲冲的腰，猛地往后一拉！
傅冲冲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跌在孟星宇身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传来
一声轻响。
他猛地回头，只见那本该倒地不动的小女孩，竟然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没有黑瞳，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猩红，中间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幽蓝，像两团燃烧的鬼火。随着她的站起，袁司空几人突然觉得浑身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连动根手指头都费劲。
周围的景象开始疯狂扭曲。
墙壁像是被融化的巧克力，慢慢往下淌；地板鼓起一个个包，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下面钻出来；周围的钢筋“嘎吱嘎吱”地扭动，渐渐和地板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泛着黑紫色的光，看着让人头晕目眩。
“不好，是空间扭曲！”孟星宇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拼命催动体内的力量，让锁链往前射击而去。锁链前端的尖锥闪着寒光，“噗嗤”一声，精准地刺穿了小女孩的胸口。
小女孩的身体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化成了漫天齑粉，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可那旋涡却没有消失，反而转得更快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心传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们。
袁司空只觉得天翻地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旋涡里飘，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某种尖锐的、像是指甲刮过玻璃的噪音。他想抓住身边的人，却什么也抓不住。
最后一眼，他看见傅冲冲抱着团子，孟星宇试图用锁链缠住他，而易耀辉的脸上，是和他一样的惊恐。
然后，他们都被彻底卷入了那个漆黑的旋涡。
四周一片死寂，只剩下失重的眩晕感，仿佛要被撕碎在这片扭曲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