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棂，将寝殿内映照得一片澄明，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清晰可见。萧令拂端坐于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方才翻找出的、记录“锦云轩”与代号“丙三”的陈旧底单册子，指尖在“王德海”那个潦草的画押上轻轻划过，眸底一片沉静的冰海。
找到了。
虽然只是冰山一角，虽然前路依旧被浓雾与坚冰封锁，但这细微的缝隙，已足够让她这艘濒临沉没的孤舟，看到一丝靠岸的微光。
锦云轩，丙三，王管事。
这三者串联起的线，直指北境那条隐秘的脉络，也极有可能，牵连着那个在废井下欲置她于死地的蒙面人。
她不能直接去碰王管事，那是谢绥明面上的棋子，动之则打草惊蛇。她需要绕开他，直接触及“锦云轩”这个源头。
如何触及？
她如今是困于丞相府的长公主，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连府门都难随意迈出，更遑论去调查一家可能与谢绥隐秘势力相关的商号。
目光再次落回那本底单册子。除了王管事的画押，上面还记录着锦云轩的大致方位——位于城南漕运码头附近。那里商铺林立，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一个计划，在她脑中缓缓成型。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绝对可靠、且有能力在鱼龙混杂的南城暗中探查，又不会引起谢绥注意的人。
这样的人，府中绝无可能有。她必须从外部寻找。
而她目前唯一可能接触到的“外部”，便是通过那繁琐的、看似毫无破绽的府中庶务。
她沉吟片刻，取过一张空白的笺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写的并非密信，而是一份关于年后清理库房、处置一批陈旧废弃物的章程。她写得极其细致，列出了需要处置的物品类别、大致数量，以及处理方式——或变卖，或赠送，或丢弃。
在写到一批“历年积存、已不堪用的陈旧帐幔帘布”时，她特意加了一句：“此类物品质地粗劣，京中寻常衣料铺子恐不愿收受，可询城南漕运码头附近，专收各类杂布旧料的商户处置，或能换得些许银钱，充入公中。”
她将“城南漕运码头附近”与“专收杂布旧料”这两个信息，看似无意地嵌入到繁琐的公事行文中。
然后，她唤来锦书。
“将这份章程送去给李管家，让他依此办理。”她语气平淡地吩咐，“尤其是那批陈旧帐幔，务必处置妥当，莫要堆在库中生了蛀虫。”
锦书不疑有他，接过笺纸，领命而去。
萧令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色深沉。李管家是谢绥的人，他接到这份章程，必然会过目，甚至可能上报给谢绥。但这章程本身毫无问题，处理废弃物是主母分内之事，提及城南码头也是因那里确有专收杂料的商户，合情合理。
她赌的是，谢绥即便看到，也只会认为这是她尽职尽责的表现，甚至会乐见她将精力耗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
而真正的目的，是借由处理这批“陈旧帐幔”的机会，让府中负责外务采买、且可能与“锦云轩”有间接接触的下人，自然而然地前往城南漕运码头附近！她需要在那些负责具体执行的下人中，寻找一个可能被她利用的缺口。
这是一步险棋。任何一丝刻意的引导，都可能被谢绥布下的眼线察觉。
但她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几日，萧令拂依旧埋首于府务，甚至比之前更加勤勉。她亲自监督着库房的清理，对那批待处理的陈旧帐幔也显得格外“上心”，不时询问李管家处理的进度。
李管家一一回禀，态度恭谨，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三日后，李管家前来回话：“殿下，那批陈旧帐幔已寻到买主，是城南一家名为‘百纳坊’的铺子，价格虽不高，但也算物尽其用。”
百纳坊？不是锦云轩。
萧令拂心中微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嗯，处理了便好。是何人经手的？”
“是外院采买上的一个副管事，姓孙，办事还算稳妥。”
孙副管事……萧令拂记下了这个名字。不是王管事直接经手，这或许是好事。
“此番他差事办得不错，便赏他二两银子，以示嘉奖吧。”萧令拂随口道，仿佛只是寻常的主母恩赏。
“是，老奴代他谢殿下赏。”李管家躬身。
赏赐孙副管事，既是示恩，也是为进一步接触埋下伏笔。她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单独见一见这个孙副管事。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两日后，一批由江南运抵的春季绸缎送入府中，需要主母过目定夺花色，用于制作府中各位主子的新衣。负责接收清点的，恰好就有那位孙副管事。
萧令拂在偏厅召见了他。
孙副管事年约三十，面相看着还算老实，进厅后便垂首躬身，不敢抬头。
萧令拂慢条斯理地翻看着送来的绸缎样本，目光在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上停留片刻，才似不经意般开口：“前日处置那批旧帐幔，你差事办得不错。”
孙副管事受宠若惊，忙道：“奴才分内之事，不敢当殿下夸赞。”
“嗯，”萧令拂放下样本，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那‘百纳坊’……听着倒是陌生，往年似乎不曾往来过？他家只收旧料？”
孙副管事答道：“回殿下，这‘百纳坊’确是今年才接触的铺子，就在漕运码头西侧巷子里，门脸不大，但掌柜的出价还算公道，也收各类杂料。奴才想着那批帐幔放着也是无用，便与他们做了这桩买卖。”
漕运码头西侧……萧令拂记下这个更具体的位置。那里与记录中锦云轩的方位相距不远。
“你倒是会替府中打算。”萧令拂语气温和，“日后若再有此类不甚紧要的采买或处置，你可便宜行事，不必事事回禀，只需月底一并报账即可。”
她给予孙副管事一定的自主权，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诱惑。
孙副管事果然面露感激：“谢殿下信任！奴才定当尽心竭力！”
萧令拂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让他退下了。
看着孙副管事离去时略显轻快的步伐，萧令拂眸中闪过一丝冷光。鱼儿已经看到了饵，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等待一个能让这条小鱼，为她引来更大目标的时机。
她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让她与“锦云轩”或者那个蒙面人产生关联，却又不会直接暴露她身份的东西。
忽然，她想到了那块被她藏起的、从蒙面人身上扯下的深蓝色布料碎片。
或许……可以借此，演一场戏？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清晰。她要将这块布料，通过孙副管事这条线，“不经意”地泄露出去，看看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会引来哪一方的反应。
这无异于在悬崖边跳舞，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
但她已顾不得了。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她若不想被彻底冻结、吞噬，就必须主动搅动这潭死水，哪怕引来的可能是更凶猛的漩涡。
她走到妆台前，取出那个小小的布包，看着掌心中那片深蓝。
下一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