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官道扬起干尘,混着牲畜与草料的气息,钻入行人的鼻腔。
陆琯汇在人流中,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不起眼的灰麻短寸,像个寻常要出远门探亲的农户。
他头戴顶斗笠,似乎是为了遮躲烈日,遮住了大半张脸,堪堪露出线条坚毅的下颌。
走出桑郡地界不过十里,官道上的人烟渐渐稀疏。
两侧是连绵的丘陵,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他没有回头,但神识的边缘,却被三根若有若无的细线轻轻搭住。
那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不带杀意,却如附骨之疽,带着审视与评估的意味。
姜家的人。
陆琯心中平静无波,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姜家那种靠着谎言与信息差做生意的家族,最忌讳的,便是知晓内情的活人离开自己的掌控。
那位姜老太爷看似大度地放他离去,不过是明面上的姿态,暗地里的手段,才是这家百年商贾真正的行事风格。
铲除后患,永绝后顾之忧。
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几张长凳,一口支棱的大茶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茶汤。
陆琯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在一个靠外的角落坐下。
“【店家,一份大碗茶】”
他声音沙哑,像是走了许久的路,口干舌燥。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是那种最粗劣的茶叶,苦涩中带着一股烟火气。
陆琯端起粗陶碗,借着喝水的动作,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不远处的官道。
三名打扮成行脚商的汉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假意向一个老农问路。
他们身形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其中一人在抬手指向远方时,左边的袖口不经意地滑下寸许,露出内里衣袍的一角——一个用暗线绣成的、小小的“姜”字纹样。
确认了。
陆琯放下茶碗,碗底与粗糙的木桌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丝毫被追杀的惊惶,心中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他不怕麻烦,只怕未知的麻烦。
既然对方已经亮出了獠牙,那便一并拔除干净。
他丢下几枚铜板,起身,没有继续沿着官道走,而是拐向了旁边一条通往密林的小径。
这条路,地图上并未标明,是猎户踩出来的野路,能省些脚程,但也更凶险。
这是一个清晰的信号。
对于追踪者而言,这意味着猎物企图摆脱追踪,也意味着,他们即将进入一个无人打扰的、最适合动手的绝佳场所。
果然,那三名汉子相视一眼,不再掩饰身形,快步跟了上来,彼此间的距离拉开,隐隐形成包夹之势。
林中光线昏暗,高大的树冠遮蔽了天日,脚下满是厚厚的腐叶,踩上去绵软无声。
陆琯在一个小小的山坳中停下了脚步。
这里地势低洼,四周树木环绕,是一个天然的困局。
他转过身,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惶恐的脸,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三道人影呈品字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坳的三个方向,堵死了陆琯所有的退路。
为首的是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目光阴沉,他盯着陆琯,像在看一个死人。
“【陆先生,步子迈得这么急,是赶着去投胎吗?】”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子阴冷。
陆琯脸上浮现出惊慌与不解,完全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账房先生被恶徒围困时的真实反应。
“【三位好汉,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若是求财,我这里有些散碎银两,都拿去便是】”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手微微颤抖,将袋子扔在地上。
“【钱?】”
三角眼嗤笑一声,旁边的两个同伴也露出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我们不要你的钱,只是我家老太爷有些想念先生,想请你回去再对几本账】”
“【我……我已经辞行,老太爷也允了的……】”
陆琯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缩成一团,显得极为可怜。
“【老太爷允的是‘陆账房’,可没允一个知道姜家太多秘密的人,活蹦乱跳地走出桑郡】”
三角眼失去了耐心,他向旁边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使了个眼色。
“【老三,动手,利索点,别留痕迹】”
那魁梧汉子狞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刀,大步逼近。
他似乎很享受猎物在临死前的恐惧,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想从陆琯的脸上看到更多的绝望。
就在他距离陆琯仅有三步之遥,短刀已经高高举起,准备刺下的时候。
陆琯脸上的所有表情在那一瞬间,尽数褪去。
那伪装出来的惊慌、恐惧、无措,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视生死的冰冷。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抬起了右手,食指对着那魁梧汉子,轻轻一点。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那名魁梧汉子的前冲之势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狞笑凝固了,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错愕与不解。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指头粗细的血洞。
血洞前后通透,甚至能看到背后的林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血沫,然后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腐叶。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另外两人悚然一惊。
“【老三!】”
三角眼首领的话还未说完,瞳孔便猛地一缩。
他看到,那个账房先生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转向了他。
一股致命的危机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噗!”
又是一声轻响。
三角眼只觉得眉心一凉,一股沛然大力贯穿了他的头颅,将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震惊,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向后仰倒,脸上带着无法置信的骇然。
最后剩下的那名汉子,此刻肝胆俱裂。
他终于明白,自己追杀的根本不是什么账房先生,而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恶鬼。
他想也不想,转身就往林中狂奔,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可他的速度,又如何快得过早已锁定的攻击。
“噗!”
第三声轻响,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
奔跑中的身影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在地,后心处,同样多了一个血洞,鲜血迅速染红了背上的衣物。
从头到尾,不过三两个呼吸的功夫。
山坳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
陆琯缓缓放下手,内视丹田。
悬浮在湖泊之上的阙水葫芦,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丝。
他没有去检查尸体,也没有去搜刮财物。这些人身上,不会存在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他只是转身,走入了密林深处,身影很快便与斑驳的树影融为一体。
……
五日后。
九川府地界,奇山连绵,云雾缭绕。这里的山势比桑郡更为险峻,空气中的灵气也相对浓郁了几分。
一条蜿蜒的山道上,陆琯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的装束又换了,变成了一个游学的士子,青衫缓带,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面容也调整得更显年轻,带着几分书卷风气。
这五天里,他绕了数百里路,数次改变身份与路线,彻底抹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
就在他翻过一道山梁,准备找个地方歇脚时,前方的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有马匹的嘶鸣,兵刃的碰撞,还有人声的怒喝与追喊,顺着山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围住他!别让他跑了!】”
“【放箭!射他的腿!】”
陆琯眉头微动,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紧接着,一道更加清晰的、带着狠戾杀意的吼声穿透林木,在山谷间回荡。
“【不要放走那谢家小子!】”
谢家?
陆琯的目光,霎时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想起宋管事的话,九川府谢家,“百宝阁”。
他正思索间,前方林中的灌木丛一阵剧烈晃动,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山道上。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的锦缎衣袍被划得稀烂,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左臂上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发冠歪斜,长发散乱,一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俊秀脸庞上,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疲惫。
年轻人扶着旁边的一块山石,剧烈地喘息着,显然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
他一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山道上的陆琯,眼中先是一愣,随即,那份深入骨髓的惊恐,便被一抹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