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姚广孝并未睁眼,声音平和,仿佛早已预知一切。
朱棣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半晌才道:走了。把事情交给他去办,朕...心里反倒更乱了。
姚广孝终于睁开眼,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陛下是在担心汉王殿下无法胜任?还是...在担心别的?
朕担心什么?朱棣猛地转身,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戳穿心事的恼怒,朕是天子!这天下有什么事是朕需要担心的?
姚广孝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陛下若真无所忧,又何必深夜召老衲入宫?又何必...要将寻找建文下落这等机密大事,交给汉王去办?
朱棣被问得一窒,烦躁地挥袖:你这老和尚,说话总是这么刁钻!朕让你来是解惑的,不是来给朕添堵的!
阿弥陀佛。姚广孝双手合十,陛下心有千千结,老衲纵有慧剑,也需陛下愿意放下执念才行啊。
执念?朱棣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他快步走到姚广孝面前,几乎是低吼着说道,你说这是执念?姚广孝!你告诉我,如果当年被逼得在猪圈里吃猪食的人是你,你会不会也像朕一样,二十年来没有一夜能安睡?!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愤怒。
姚广孝平静地注视着激动的皇帝,缓缓道:陛下,老衲当年辅佐您起兵靖难,亲眼见证过您所受的屈辱。但正因为见证过,老衲才更明白——有些仇恨,放不下,伤的是自己啊。
伤自己?朱棣冷笑连连,眼中泛起血丝,朕现在好好的!这万里江山是朕的,这太平盛世是朕打造的!朕有什么好伤的?
那陛下为何还要执着于寻找建文帝?姚广孝一针见血,您方才对汉王说,只是想当面问个明白,叔侄一场何至于此。可陛下,这话您自己信吗?
朱棣死死盯着姚广孝,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姚广孝站起身,与朱棣平视,这位年近古稀的老僧此刻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老衲想说,陛下其实从未放下过。您不是想要一个答案,您是想要一个彻底的了断——用建文的性命,来了断您这二十年的噩梦!
放肆!朱棣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姚广孝的僧袍,姚广孝!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姚广孝却毫无惧色,反而叹了口气:陛下若觉得杀了老衲就能心安,尽管动手。只是老衲临死前,还想问陛下最后一个问题。
朱棣死死攥着僧袍,手背青筋暴起,最终却颓然松开:
陛下可曾想过,姚广孝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语气恢复平静,即便您找到了建文帝,杀了他,您就真能心安了吗?还是说...只会让这个噩梦永远缠绕着您,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棣心上。
他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椅中,喃喃道: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老衲懂。姚广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陛下,您还记得靖难成功后,您第一次走进南京皇宫时的样子吗?
朱棣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时他刚经过四年血战,终于踏进了这座本该属于他的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跪满一地的百官,还有...那个空荡荡的龙椅。
当时您站在奉天殿前,看着那张龙椅,却久久没有坐上去。姚广孝的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老衲当时问您,为何不登基?您说...您怕那椅子上,还留着建文的体温。
朱棣猛地闭上眼,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是的,他怕!
他怕那张椅子上不仅留着建文的体温,更留着无数建文旧臣的鲜血,留着被他亲手斩杀的亲人们的怨怼。
这二十年来,姚广孝继续道,陛下励精图治,修《永乐大典》,派遣郑和下西洋,数次亲征漠北...您用无尽的功业来证明自己是个好皇帝,可您扪心自问,做这些到底是为了天下百姓,还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我朱棣夺这个皇位,没有错?!
够了!朱棣猛地睁眼,眼中已布满血丝,姚广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难道你也要像那些腐儒一样,说朕得位不正吗?
姚广孝摇头苦笑:陛下误会了。在老衲心中,您才是真龙天子。但正因如此,老衲才不愿看您被心魔所困啊!
他走近几步,语气恳切:陛下,您已经用二十年的时间证明了您是个好皇帝。如今的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就是最好的证明。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执着于过去?为何不能放过建文,也放过您自己?
朱棣沉默良久,突然发出一阵凄凉的笑声:放过自己?说得容易!你可知道,每逢阴雨天,朕的旧伤就会隐隐作痛?那不是战场上的伤,是当年在猪圈里落下的病根!
他激动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永远有一根刺!只要建文还活着一天,这根刺就拔不出来!朕兢兢业业二十年,为这个国家付出了一切,可是...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些靖难遗孤还在暗中窥视,一想到允炆可能还活在某个角落,朕就夜不能寐!
姚广孝长叹一声:陛下,您这是何苦呢?即便您找到了建文,杀了他,那些靖难遗孤就会消失吗?不会!他们只会更加仇恨您,仇恨这个朝廷。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那你说朕该怎么办?朱棣几乎是吼出来的,难道要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朕对那些随时想要朕性命的人仁慈?
陛下,姚广孝的目光变得深邃,您可知道,当年老衲为何要辅佐您起兵?
朱棣一愣: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