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谦看看自己多领的题纸,一咬牙撕下半张,团成纸球扔过去。学子接住后愣了片刻,冲他重重磕了个头。
日头渐西,赵文谦的答卷已写满七页。他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忽然发现有人在看他——斜对面号舍的蒲源正挤眉弄眼,用唇语道:酉时收卷。
赵文谦心头一凛。
按例该是戌时收卷,怎么提前了?他急忙加快速度,在最后半页写下:故商贾之道,圣人非轻之也,正所以通天下之志耳...
铛——
收卷锣响时,赵文谦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吹干墨迹,突然发现自己的答卷比旁人厚——原来刘球给他的是加厚笺纸!这种纸吸墨慢,稍有不慎就会污卷。
交卷!差役粗暴地抽走考卷,随手往箩筐里一扔。赵文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答卷被压在底下,边角已经折皱。
夜幕降临,考生们就着冷水啃干粮。
赵文谦从考篮摸出碎成几块的炊饼,就着艾草苦香慢慢咀嚼。
隔壁茅坑的恶臭一阵阵飘来,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墙板突然被敲响,接着!
一个小纸包从缝隙塞过来。赵文谦打开一看,是块薄荷膏!
抬头望去,斜对面的蒲源正冲他比划抹额头的动作。
抹上薄荷膏,顿觉神清气爽。
赵文谦刚要道谢,却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巡夜的学官来了!
他急忙把薄荷膏藏进袖中,假装闭目养神。
商籍的听着!学官提着灯笼挨个照他们的脸,明日考《五经》义,题目更改!是...他故意拖长声调,唯女子与商为难养也
赵文谦右眼皮狂跳。
这又是篡改!原文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考官竟把改成!如此露骨的羞辱...
大人!蒲源猛地站起来,这不合...
学官灯笼一挑,你想说什么?
蒲源在赵文谦眼神示意下,硬生生改口:学生想说...这题目出得妙极。
学官哈哈大笑,晃着灯笼走了。
黑暗中,十个商籍学子隔空相望,彼此眼中都有团火在烧。
赵文谦忽然想起离家时父亲的话:儿啊,咱们商贾的脊梁骨,是银子铸的,更是气节铸的!
铛——
第二场开考的云板声刚响,赵文谦就发现自己的号舍被人泼了水,两块当桌椅的木板湿漉漉的,墨汁滴上去立刻晕成一片。
哎呀,不小心手滑了!巡场的差役拎着空木桶,笑得满脸褶子,商籍的少爷们金贵,给您洗洗桌子!
蒲源在隔壁号舍猛地站起来,却被赵文谦一个眼神按回去。
只见赵文谦不慌不忙从考篮底层抽出油纸包,三两下铺在木板上——竟是早备好的防水纸!
多谢大人。赵文谦拱手一笑,学生正嫌这桌子脏呢。
差役脸色顿时铁青。
文谦兄...隔壁号舍传来蒲源沙哑的声音,他们又换了《春秋》题...
赵文谦心头一凛。
昨日明明说考《五经》义,怎么又...
肃静!
差役的暴喝吓得露宿在号舍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赵文谦抬头望去,晨雾中刘球正带着几个学官挨个分发题纸,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只斗胜的公鸡。
当题纸递到眼前时,赵文谦瞳孔骤缩——郑伯克段于鄢被恶意篡改为商贾克段于鄢!
这已不是刁难,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怎么?写不出来?刘球三角眼里闪着恶毒的光,商贾子弟不是自诩才高八斗吗?
赵文谦攥紧的拳头在案下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忽然想起幼时背过的《盐铁论》——农商交易,以利本末,灵光乍现!
学生谢大人赐题。赵文谦突然提笔蘸墨,在破题处写下:商通有无,贾平物价,犹郑伯之治鄢也...
刘球凑近一看,脸色顿时铁青。这小子竟把比作治国能臣!
胡扯!刘球一把拍在桌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点,《春秋》大义是尊王攘夷,岂容你...
大人!赵文谦不卑不亢地抬头,《左传》明载,郑伯克段乃兄弟阋墙。学生以为,士农工商亦如兄弟,当各安其分...
刘球被噎得山羊胡直翘,正要发作,观礼台上突然传来三声净鞭响——朱瞻基驾到!
好圣孙今日换了身杏黄缂丝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的金坠子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考棚,目光在商籍号舍处多停留了片刻。
太孙殿下有令!随行太监尖着嗓子宣布,今科务求公平,若有舞弊,严惩不贷!
这话听着正气凛然,可赵文谦分明看见刘球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果然,片刻后差役抬来十盏油灯,说是体恤考生。
可那灯芯足有拇指粗,燃起来黑烟滚滚,熏得人直流眼泪。
咳咳...程璧被呛得直捂嘴,这哪是灯?分明是熏炉!
赵文谦急中生智,将昨日蒲源给的薄荷膏抹在鼻下。
清凉之气直冲脑门,总算抵住烟熏之苦。
他悄悄将药膏分成九份,借着差役不注意时弹给其他商籍学子。
日头渐高,考棚里闷热难当。
赵文谦的后背早已湿透,汗水顺着脊椎往下淌,在木板上洇出深色痕迹。
正写到管仲通鱼盐之利的关节处,忽听的一声——笔杆竟齐根断裂!
哎呀!刘球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故作惊讶道,赵公子这笔质量不太行啊?
赵文谦盯着断笔,突然笑了:大人说得是。不过...他从考篮又取出三支新笔,家父常说,做生意要多备货。
刘球脸色顿时像吞了只苍蝇。
午时刚过,天空突然滚过闷雷。
赵文谦急忙收好答卷,却见斜对面的蒲源正拼命冲他使眼色——几个差役鬼鬼祟祟地在商籍号舍顶上捅窟窿!
要下雨了!程璧急得直跺脚,他们这是要...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穿过茅草缝隙砸下来。赵文谦的答卷瞬间洇开一片墨渍,字迹模糊如泪痕。
大人!蒲源猛地站起来,我们的号舍漏雨!
巡场学官慢悠悠踱过来,瞥了眼漏水的屋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得了吗?
赵文谦突然扯下自己的棉布外衫,猛地抖开挂在漏雨处:程兄,用衣服接!
其他学子有样学样,有的解下腰带系在梁上挂衣物,有的甚至拆了考篮当接水盘。最绝的是泉州林家的公子,竟从鞋底抽出块油布——原来他早防着这手!
刘球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商贾子弟,怎么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雨越下越大,考棚里积水没过了脚踝。
赵文谦把答卷高高举过头顶,自己半个身子泡在水里。
正发愁如何誊写,忽觉有人碰他胳膊——是那个瘦弱学子,递来块烤干的炊饼:赵兄,垫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