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十月末,洛阳城迎来了它立都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三十艘海船自黄河逆流而上,停泊在孟津码头。船身吃水极深,压得河水几乎与船舷齐平。从第一艘船开始卸货时,围观的百姓就发出了惊呼——那是一个个钉着铜角的厚重木箱,需要四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
箱子运进皇城,在武德殿前的广场上堆积如山。
刘备率领文武百官亲临。当第五百口箱子码放整齐后,他抬手示意:“开箱。”
“铿——铿——”
箱盖相继掀开。
金光,先是刺目的金光。码放整齐的金锭在秋日阳光下反射出几乎实质的光晕,像一道金色的墙壁突然立起。接着是银光,森白如雪,一万五千斤银块堆成小山,与金墙交相辉映。最后是珍珠、珊瑚、玳瑁……这些来自海外的奇珍被盛在漆盘里展示,珍珠圆润,珊瑚如火。
广场上一片死寂。
然后,惊叹声如潮水般涌起。
“天爷……这得多少金子……”
“听说是一个海外岛上采的……”
“庞军师他们真神了!”
百官中,大司农刘巴死死盯着那些金银,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他不是贪财,是在计算——这些金银若全部流入市面,会引发多大的震动?又该如何驾驭这股力量?
刘备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
海风吹动他玄色王服的衣摆,这位四十九岁的蜀王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沉稳地传开:
“此乃庞士元、魏文长、廖元俭等将士,跨海万里,为汉室所取之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
“孤今日在此立誓——这些金银,当用于养民、强军、兴汉!一钱一厘,皆取之于土,用之于民!”
“即令:拨金五百斤、银三千斤,赏赐东征将士家属!凡有子弟在瀛洲者,每家赐金一两、银五两!”
“拨银五千斤,赈济中原各州去岁受灾郡县!今冬各州开仓放粮,不得饿死一人!”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后,欢呼声震天动地。
“大王仁德——!!”
“汉室万岁——!!”
人群中有老妇跪地哭泣——她的儿子就在东征军中。也有从兖州逃荒来的流民,听到今冬有粮,磕头不止。
刘备走下高台时,廖湛低声说:“大王,民心归矣。”
“这才刚开始。”刘备目光深远,“子初。”
刘巴快步上前:“臣在。”
“随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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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内,只留下核心几人:刘备、廖湛、诸葛亮、刘巴,以及掌管皇室财货的少府糜竺。
刘巴是今年才被刘备征召的。此人字子初,荆州零陵人,早年避乱入蜀,刘璋曾欲征辟不受。刘备定益州后,闻其“善筹算,通经济”,三请方出。此刻他站在殿中,身形瘦削,眼神却精光内敛。
“子初,”刘备开门见山,“金银入库,不过是死物。如何让它们活起来,富国强兵,你有何策?”
刘巴早有腹稿,拱手道:“臣有三策。”
“讲。”
“其一,铸新币。”刘巴声音清晰,“铸‘建安金元宝’,重一两;‘建安银元宝’,重五钱;‘建安铜通宝’,重一文。三币并行,但定下规矩:蜀锦、西域珍宝、官窑瓷器、战马等奢侈品,交易只收金银元宝。”
糜竺眼睛一亮:“如此,世家豪族欲购珍玩,必先兑金银元宝。”
“正是。”刘巴继续,“其二,改俸禄。二千石以上官员,俸禄三成用金银元宝发放;军中赏赐、立功授勋,优先用金银。让百官将士,皆与金银挂钩。”
诸葛亮轻摇羽扇:“其三呢?”
“其三,控流通。”刘巴沉声道,“民间日常可用铜钱,但田宅买卖、大宗贸易,需用金银结算。朝廷设‘平准署’,调控金银兑铜钱之比——今日一两金兑万钱,明日可调为九千五百钱。如此,财富流向,尽在朝廷掌握。”
廖湛补充:“还可鼓励世家将藏银兑为官铸元宝。朝廷收铸币税一成——他们兑一百两银,只给九十两元宝。那一成,便是朝廷之利。”
刘备沉吟片刻,看向诸葛亮:“孔明以为如何?”
“妙策。”诸葛亮颔首,“金银元宝通行,则天下财富尺度,皆以朝廷所铸为准。久而久之,民间藏银尽归国库,而朝廷只需掌控矿源,便能源源不断。”
“矿源……”刘备望向东方,“瀛洲之矿,便是根本。”
他站起身,决断道:“准!即日起,刘巴总领币制改革,糜竺协办,三个月内,新币流通各州!”
又令:“瀛洲矿区,当有序开采。拟‘矿区拍卖章程’,公开拍卖,价高者得。但须承诺:产出金银,四成归朝廷,四成归开采世家,二成归瀛洲都护府用于当地建设。”
“臣领旨!”刘巴、糜竺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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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洛阳新设的“矿务司”衙门前车马如龙。
拍卖会场设在原太学明堂,今日来了近百人——荆襄蒯氏、蔡氏,徐州糜氏(本家)、曹氏(徐州另一大族),益州李氏,甚至诸葛亮的弟弟诸葛均也代表琅琊诸葛氏来了。这些世家代表锦衣华服,彼此寒暄,眼神却都在打量对方。
刘巴亲自主持。
十处矿区的图册分发下去,每处都标注了大致储量、位置、开采难度。庞统的勘探很细致,甚至注明了“近水源”“有现成矿道(狗奴国所挖)”等信息。
“第一区,银矿,预估储量三万斤,伴生金约三千斤。起拍价:年缴朝廷金二百斤!”刘巴敲响木槌。
“二百二十斤!”蒯氏代表举手。
“二百五十斤!”曹氏跟进。
竞价声此起彼伏。最终,这处富矿被徐州曹氏以“年缴金三百八十斤”的天价拍下。曹氏代表面带得色,周围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刘度坐在后排角落,手心出汗。
他是零陵旧臣,建安十三年随刘备入川后,得了个光禄大夫的闲职,不掌实权,家底也薄。今日带儿子刘贤来,本只是见识见识,但看着那些矿区一个个拍出天价,心里五味杂陈。
“父亲。”二十出头的刘贤低声道,“诸家争抢富矿,我们财力不及。不如……另辟蹊径。”
他指着图册上一处:“您看第七区,储量中等,但标注‘近水源、易开采’。更重要的是——”他声音压得更低,“此矿在汉安城东三十里,正是邢叔父驻防之地!”
刘度眼睛一亮。
邢道荣。那个零陵时的莽汉军侯,如今在瀛洲成了“邢神将”。昔日在零陵,刘度为太守时,对邢道荣这等底层军官虽无深交,但也从未苛待。若借这层同乡之谊……
这时,第七区开拍。
“起拍价:年缴朝廷金八十斤!”
会场稍静。比起前几处,这矿确实逊色不少。
“八十五斤。”有人试探。
“九十斤。”
刘度深吸一口气,举手:“一百斤!”
几道目光投来,见是闲职的刘度,有些诧异,但也没再争——毕竟后面还有更好的矿区。
木槌落下。
“第七区,刘大夫得!”
散场后,刘贤主动寻到糜竺,执礼甚恭:“糜公,家父与邢军侯乃零陵同乡,昔年多有照拂。今小子愿亲赴瀛洲,协助邢叔父打理矿务,以报王上。”
糜竺何等精明,立刻会意——这是要走邢道荣的门路。他捋须笑道:“年轻人有志气。瀛洲初开,正需熟悉当地之人。便予你‘矿务巡检’职,随下次船队前往。”
“谢糜公!”
消息传到刘备耳中时,他正与廖湛对弈。
“刘度父子……”刘备落下一子,“倒是机灵。”
廖湛观棋:“大王要阻止吗?”
“为何要阻止?”刘备笑了,“水至清则无鱼。刘度是旧臣,给他些甜头,其他观望者才会觉得跟着孤有奔头。况且——”他拿起一枚黑子,“邢道荣那憨子,在海外也需要几个自己人。”
廖湛会意:“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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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刘贤随补给船队抵达汉安城。
船进港时,他站在甲板上,震撼无言。
这是一座正在生长的城。汉式夯土城墙已筑起一丈多高,城门悬“汉安”隶书匾额。街上行人如织——有穿汉服的官吏士卒,也有着麻衣草鞋的倭人。让他惊异的是,那些倭人见到汉人,会主动避到道旁,躬身行礼。
更远处,一座崭新的祠庙香火鼎盛。倭人孩童聚在庙前空地上,咿咿呀呀唱着歌谣:
“神王刘备,仁德昭昭……”
“这是……”刘贤问引路的军吏。
“汉神祠。”军吏自豪道,“庞军师令建的。倭人如今都信这个。”
庞统在临时改建的府衙接见了刘贤。简单交代矿务后,他似无意道:“汝父所获矿区,在城东三十里。那里……邢军侯熟。”
刘贤心领神会。
当日下午,他在军营见到了邢道荣。
半年不见,邢道荣黑了些,也壮了些,穿着特制的将官铠甲,坐在那儿像尊铁塔。见到刘贤,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站起:
“刘贤?刘度家的小子?!”
“正是小侄。”刘贤长揖,“邢叔父安好。”
“好好好!”邢道荣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刘贤肩上,拍得他一个踉跄,“你爹那老小子,还记得俺!来来来,坐!喝酒!”
酒是倭地自酿的浊酒,味淡,但邢道荣喝得痛快。听刘贤说明来意,他大手一挥:
“矿奴?好说!这地方俺熟,那些倭商,见俺都哆嗦!”
他当真拉着刘贤出了营,骑马直奔城西的“市易区”。那里有几间木屋,门口挂着倭文和汉文双语招牌:“矿奴赁卖”。
经营的倭商是个四十余岁的归化倭人,姓藤原(赐姓),见邢道荣进来,吓得直接跪伏在地:
“神、神将大人……”
“起来起来。”邢道荣粗声粗气,“这是俺同乡侄儿,要在东边开矿。要三百奴工,健壮听话的,价钱……你看着办。”
藤原抬头,看看邢道荣,又看看刘贤,迅速堆起笑容:“既是神将故人,那便是小人的贵客。市价一个奴工值银二两,您……给一两四钱即可!小人亲自挑选,保准都是能干活的!”
三百奴工,省下一百八十两银。
刘贤又提出需要监工,邢道荣直接拨了一队十人的汉军老兵——都是跟他从零陵出来的老部下,“信得过”。
三日后,矿区开工。有邢道荣的名头镇着,倭奴不敢懈怠,汉军监工也尽心,第一天就采出粗银三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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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邢道荣在营中设宴,为刘贤“庆功”。
酒过三巡,邢道荣喝得满面通红,搂着刘贤肩膀,大着舌头:
“贤侄啊……你爹有眼光!这地方,有搞头!俺告诉你,那金矿……嗝……是俺一泡尿冲出来的!”
刘贤端酒的手停在半空。
“真的!”邢道荣比比划划,“那天追狗奴兵,俺尿急,跑到溪边……哗啦啦一冲,嘿!水底下黄澄澄一片!俺还以为眼花了,蹲下一看——金子!全是金子!”
营帐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邢道荣自己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你说邪不邪门?俺在零陵,打架抢水沟都没赢过几回……到这,尿都能冲出金子!还成神将了……神将!哈哈哈哈……”
刘贤看着眼前这位笑得前仰后合的“神将”,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他想起离开洛阳前,父亲刘度的叮嘱:“邢道荣是个福将,憨直,重义。你待他以诚,他必不负你。”
现在他明白了。
这个被倭人尊为天神、被庞统用作神权象征的汉子,骨子里还是零陵那个直肠子的军侯。他清楚自己的“神将”是假的,清楚金矿的发现有多荒诞,但他选择顺着这场荒诞走下去——因为这场荒诞,能给故乡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邢叔父……”刘贤举杯,“我敬您。”
“喝!”邢道荣一饮而尽,抹抹嘴,忽然压低声音,“贤侄,这话俺就跟你一个人说……这地方,金银是真的,神是假的。但假的神,能换来真的金银,真的地盘。你说……这是不是比真的还真?”
刘贤怔住。
帐外,夜色深浓。汉安城的灯火点点如星,矿营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凿石声。汉神祠的长明灯在远处山头亮着,像一只注视着这片新土的眼睛。
他忽然懂了父亲为何一定要让他来。
这不是来发财的。
是来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荒诞的,真实的,交织在一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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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刘贤写信回洛阳:
“矿区已开,日产银百斤,伴金十斤。邢叔父照拂甚周,倭人恭顺。此地……似幻似真。然金银是真,利国利民亦真。儿当尽心竭力,不负王恩父望。”
信使乘船西去时,邢道荣站在汉安城头,看着那船帆渐远。
亲兵在一旁小声问:“将军,您那日跟刘公子说的‘尿冲金矿’……不怕传出去?”
邢道荣挠挠头:“传出去咋了?俺说的是实话。”
“可……可您现在是神将……”
“神将就不能尿尿了?”邢道荣瞪眼,“俺告诉你,越是真话,人家越不信。他们只会觉得——看,邢神将多谦虚,立这么大功还说是运气。”
亲兵哑口无言。
邢道荣转身,望向东方那片层峦叠嶂的山野。那里有金矿,有银矿,有无数还在沉睡的财富。
他摸了摸腰间那柄从零陵带出来的旧斧头,低声嘟囔:
“金子是真的就行……管它怎么来的。”
海风吹过城头,汉旗猎猎。
更远处,洛阳方向,一场由金银引发的变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