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北岸,翌日晨
江雾未散时,关羽大军已列阵完毕。
一万五千步骑沿江滩展开,旌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左翼徐晃领三千刀盾列方阵,右翼周仓率两千弓弩压阵脚,中军“汉寿亭侯关”大纛之下,关羽绿袍金甲,按刀立马。
对岸吴军营寨死一般寂静。昨夜溃退的舟船歪斜靠岸,帆破桨折,兵卒如丧家犬蜷在滩头。
霍峻从合肥城头驰至,下马禀报:“将军,清点完毕。昨日阵斩吴军一千三百余,俘一千五百二十人,其中偏将三人、军侯七人。我军轻伤四十七人,无阵亡。”
徐庶在旁抚掌:“八百骑冲阵,竟无一阵亡——文远用兵,已入化境。”
张辽抱拳:“军师过誉。实赖少将军勇锐,霍将军接应及时。”
关羽丹凤眼扫过江面,最终落在那艘最大的楼船上。船头“吴”字大纛垂头丧气,帆布撕裂处像道丑陋的伤疤。
“孙权在船上?”
“细作确认,昨夜至今未下船。”徐庶道,“程普、凌统等将皆在左近舰船护卫。后军退至历阳水寨,列阵未撤。”
“还想打?”周仓嗤笑。
“打是打不动了,但也不能灰溜溜逃走。”徐庶摇头,“少年人总要些颜面。”
关羽不语。他静静望着对岸,良久,忽然说:“元直,你去备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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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孙权楼船
舱室里弥漫着药草味和血腥气。凌统赤膊坐在榻边,医匠正用烧红的烙铁烫他肩头伤口——昨日张辽那一戟背砸碎了肩甲,骨裂肉翻。
烙铁按上去,“滋啦”一声白烟冒起。凌统牙关咬得咯咯响,汗如雨下,却一声不吭。
鲁肃立在舱门边,看着这一幕,袖中手微微发颤。
“主公。”程普的声音从外舱传来,疲惫不堪,“关羽遣使,船已至江心。”
榻上,孙权缓缓抬头。
他一夜未眠,金甲未卸,眼底血丝密布。那张年轻的脸像糊了层蜡,僵硬得不似活人。
“来的是谁?”
“徐庶,徐元直。护卫的是关平。”
舱中死寂。只余烙铁灼肉的滋滋声。
孙权忽然笑起来,笑声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好,好……关云长派个谋士、带个儿子来,这是要教孤怎么做人。”
“主公!”鲁肃急步上前,“此乃议和良机!我军新败,士气低迷,若再僵持,待关羽渡江来击……”
“孤知道!”孙权低吼。
吼完,他自己先愣了愣。那声音嘶哑得陌生,像破风箱在拉。
他缓缓起身,甲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子敬。”他看向鲁肃,“你代孤去谈。”
“臣……”
“程公护卫。”孙权打断,“凌统……好好养伤。”
他走到舱窗边,望着外面茫茫江水。晨雾正散,对岸那面“关”字大纛越来越清晰,像柄刀插在眼里。
“告诉他们。”孙权背对众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孤……愿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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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夏口,同日午时
江面漂着碎木残帆,水色泛着淡淡的红。城头汉旗猎猎,赵云银甲白袍,按剑立在垛口后。
甘宁从水寨快舟驰回,跃上城墙,抱拳时甲片铿然:“将军!周瑜退了!”
“何时?”
“今晨天未亮时,后队焚寨而走。末将率两千水军追击,截获辎重船十七艘,焚十五,俘三百余人。周瑜主力不停,直往芜湖方向去了。”
赵云颔首:“可探明缘由?”
“芜湖方向快马至,言逍遥津大败,孙权受困。”甘宁咧嘴笑,“周瑜这是赶去救主了!”
城头诸将闻言,皆有喜色。
赵云却无笑意。他望向东面江流,良久,道:“周瑜用兵缜密,退而不乱。你追击时,他可曾返身接战?”
“不曾。”甘宁皱眉,“只留数艘快船断后,射了几轮箭便走。倒像是……”
“像早就准备撤军。”赵云接话。
他转身下城:“传令,水军出寨,沿江巡防至武昌。陆营加固工事,多备擂石火油——周瑜虽退,未必不会杀个回马枪。”
“将军是否多虑了?”副将忍不住。
赵云脚步一顿:“非是多虑。周瑜若只为救主,当留疑兵继续围城,亲率精锐驰援。今全师而退,要么是孙权已危如累卵,要么……”
他看向东方。
“要么,江东此番伤筋动骨,短期内再也无力西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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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江心,未时
两条斗舰船头相抵,徐庶与鲁肃隔三尺水面相对而坐。关平按刀立在徐庶身后,程普扶剑站在鲁肃侧旁。
“徐军师。”鲁肃长揖,“吴侯遣肃来,愿罢兵休战,以安黎庶。”
徐庶还礼:“子敬先生明理。然刀兵既起,终需有个说法。”
他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徐徐展开:“朝廷有三议。其一,吴军退出历阳,退至芜湖,让出江北所有营寨。其二,送还所俘将士一千五百二十人。其三,立约三年,不得北犯徐州、江夏。”
程普脸色一沉:“徐元直!此非议和,乃城下之盟!”
“程公慎言。”徐庶神色平静,“昨日若我军趁胜渡江,此刻舟师已抵历阳水寨。今愿坐而谈,非不能战,实不愿江淮百姓再遭兵燹。”
鲁肃按住程普手臂,温声道:“军师仁心,肃感佩。然吴侯乃朝廷敕封之讨逆将军、吴侯,今让地退兵,恐损朝廷威仪。不若这般——”
他伸出三指:“吴军退至芜湖,可。然请朝廷明发诏书,正式加吴侯领会稽太守、使持节,以安江东人心。此为其一。”
“其二,双方交换俘虏。贵军擒我将陈武,我军亦俘贵军斥候十七人,可尽数相换。”
“其三,三年之约……江东愿与朝廷约定,三年内互不攻伐。然若袁绍南下,危及社稷,吴侯当领兵勤王——此乃臣子本分。”
徐庶静静听完,忽然笑了:“子敬先生好口才。让地退兵成了‘奉诏移防’,停战和约加了‘勤王’之名——江东这败仗,倒打出忠义来了。”
鲁肃面不改色:“世事如棋,落子无悔。军师若应,今日便可签盟。若不应……”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江东虽败一阵,仍有带甲十万,楼船千艘。周都督已自江夏回师,不日便至。届时再战,恐非朝廷之福。”
江风掠过,吹动两人衣袍。
徐庶沉默片刻,侧身对关平低语几句。关平点头,转身走向船尾令旗处。
旗语打出。
对岸汉军营中,一叶扁舟驶出。舟上绑着一人,正是陈武。虽衣衫破损,却未受虐待。
鲁肃看见,袖中紧握的手微微一松。
“可。”徐庶终于开口,“便依子敬先生所言。然关将军有一言,需吴侯亲应。”
“请讲。”
“三年之内,若江东兵锋再过长江。”徐庶抬眼,目光如针,“关将军必亲提大军,直取建业——此言,请吴侯牢记。”
鲁肃深吸一口气,长揖:“肃……必如实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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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芜湖江面
周瑜舰队与孙权残军会合时,夕阳正沉。千帆蔽空,却无得胜之气,只余一片颓然。
主舰舱中,周瑜单膝跪地:“臣救援来迟,致主公受辱,罪该万死!”
孙权伸手扶他。碰到手臂时,周瑜才觉那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
“非公瑾之过。”孙权声音沙哑,“是孤……轻敌了。”
他看向舱外。江东儿郎的尸首正从运输船上一具具抬下,白布盖着,排成长列。活着的兵卒垂头丧气,许多人连兵器都丢了。
鲁肃低声禀报和约内容。听到“关云长言‘直取建业’”时,孙权眼皮跳了跳,没说话。
“主公。”周瑜沉声道,“此败虽痛,然江东根基未损。臣请半年时间,重整水军,再练步卒——来日必雪此耻!”
孙权摇头。
他走到舱窗前,望着渐暗的江面。对岸是汉土,那边有张辽、有关羽、有那个他至今未见却已败在其算计之下的刘备。
“公瑾。”他忽然问,“若昨日是你在合肥,会如何打?”
周瑜怔了怔,沉吟道:“当分兵三路。一路佯攻渡口,一路绕道巢湖,一路伏于濡须口。纵不能速克,亦可稳扎稳打,不致……”
“不致如孤这般,一头撞进埋伏。”孙权苦笑。
他转身,年轻的脸在暮色里显得异常平静:“这半年,孤要重修兵法,亲巡诸郡,整顿吏治。战,先不急。”
“主公?”周瑜愕然。
“此败也好。”孙权望向北方,眼神复杂,“让孤知道,这天下……不是那么好争的。”
舱外起风了。江水拍打船舷,像一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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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白马津,五月初五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西山时,曹操与刘备并马立在高坡上。
对岸袁军营垒连绵百里,灯火初上,真如星河倒坠人间。夜风卷着黄河水汽扑面,带着土腥和隐约的马粪味。
“玄德。”曹操忽然笑,笑声混在风里,“听说云长在合肥打了个漂亮仗?八百破三万,生擒敌将——此等战绩,古之名将不过如此。”
刘备望着滚滚黄河:“小儿辈侥幸。倒是孟德兄——”
他侧目:“对面可是七十万大军。”
“七十万?”曹操大笑,扬鞭直指对岸营火,“某视之,如土鸡瓦犬!”
笑声未落,坡下蹄声如雷。
探马滚鞍上坡,单膝砸地:“禀大将军、大司马!袁绍主力已至黎阳,淳于琼领五万护粮,屯于乌巢!”
曹操笑声戛然而止。
他眼中精光一闪,那光比对岸万千营火更亮,更利。
“来了。”他说。
刘备按剑,剑鞘与甲叶摩擦出短促的清响。
“孟德兄。”他道,“请。”
曹操勒马转身,披风在暮色里展开如黑翼。
“请!”
两骑并辔驰下高坡。坡下,曹营八万大军肃立如林,刘营两万精锐列阵如墙。无数火把同时举起,火光映亮半壁河山。
更远处,袁军营中战鼓沉沉响起,一声,两声,如巨兽苏醒的心跳。
南边,长江之上,最后几片吴军残帆正隐入暮霭。
北地烽烟将起,江淮暂归平静。
建安六年的夏天,在黄河怒涛与战鼓声中,轰然撞进了最灼热的篇章。
逍遥津水赤三日,少年吴侯识兵凶;
官渡云黑压千里,天下棋局落子惊。
南北烽烟并起时,襄阳毒士布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