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四月初三,入夜。
蜀王府东暖阁的窗纸被烛火映得通明。这座原是天子宫殿的宅邸,刘备迁入后并未大兴土木,只将象征皇权的朱漆改为玄色,螭纹换作云雷。此刻阁外十丈,亲卫环立,甲叶在春寒中凝着冷光;阁内炭火正旺,却无人觉暖,反而有种沉甸甸的肃杀。
人影映在窗上,或坐或立,围着一幅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的巨图。
“啧啧,了不得。”庞统持着烛台贴近帛面,火光在那精细的墨线间跳跃,“白水关守军三千,粮仓在此;葭萌关隘口宽十二丈,旁有樵径可绕……这张永年,怕是把益州每块石头都摸透了!”
地图正是张松所献《西蜀地形图要》。三日来,经廖湛授意,几名巧手匠人将其等比放大,山川城郭纤毫毕现。
刘备坐在主位,未戴冠,只束了条葛巾。他左手边是廖湛、程昱、诸葛亮,右手边是法正、刘晔、徐庶。关羽与张飞分别坐在两侧末端。
“人都齐了。”刘备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阁中私语戛然而止,“守仁,你先说。”
廖湛起身,走到地图旁,竹鞭虚点益州方位:“三日前,益州别驾张松密献此图,并言愿为内应。其态度明确:刘璋暗弱,士民失望,以为‘王气在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图之真伪,我与文和反复推敲,细节吻合此前谍报,当是可信。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用这张图。”
“还如何用?!”
庞统几乎跳起来,烛台往案上一顿:“有此图如观掌纹,益州已是囊中之物!当趁刘璋不备,联张松、孟达为内应,精兵三万,一路自江州溯涪水,一路出秭归穿巴东,双刀直插成都!”他语速极快,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两道凌厉的弧线,“刘璋军备松弛,东州兵与本土士族矛盾深重,二子争储各结党羽——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半年!最多半年,巴蜀可定!”
阁中一时只有炭火噼啪声。
法正接话了。他声音冷静,像在陈述账簿:“士元所言不差。更紧要者,乃时机。”他起身,指尖落在中原,“曹操困于河北,与袁谭拉锯,攻邺城不下,至少一年内无力南顾。”指尖又滑向江东,“孙权逍遥津新败,周瑜整顿水军,山越未平,两年内不敢北窥。”最后重重点在益州,“此乃天赐之窗。若待北方平定,曹操必窥汉中;若其得蜀,则顺江而下,荆州危矣。届时,王上纵有仁德,困守荆豫,何以争天下?”
话如冰锥,刺破最后一丝侥幸。
张飞猛地一拍大腿:“打!孝直先生说得在理!大哥,给俺三万兵,俺从江州打上去,保证把那刘璋小儿捉来见你!”
关羽却抚髯不语,凤眼微眯,目光在地图与刘备之间流转。
“打,自然要打。”诸葛亮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所有人转头看他。年轻的侍中眉头微蹙,“但如何打?以何名目打?”他看向刘备,又看向廖湛,“王上新封‘蜀王’,天下皆知。若明日便兴兵伐同姓宗亲,且是毫无过犯的益州牧,天下人将视王上为何人?”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与庞统、法正成三角之势:“曹贼必讥‘刘备伪仁’,江东可藉此联盟抗我,此其一。益道险绝,若刘璋据关死守,军民为其所用,我军陷入泥潭,师老兵疲,此其二。即便侥幸速克,蜀中士族口服心不服,治理维艰,反成溃痈,此其三。”
字字沉静,字字千斤。
程昱缓缓捋须,嘶哑开口:“孔明所虑,乃老成谋国。取蜀非难,治蜀难;取而有乱,不如不取。当年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光武定河北,推心置腹。非只恃兵甲,更恃大义名分。需让蜀人知——刘璋当伐。”
阁中陷入沉默。火盆里的炭块“咔”地裂开一道缝。
刘备缓缓起身。
他走到地图前,仰头看着那片被山河包裹的丰饶土地,看了很久。手指抬起,虚虚划过益州的轮廓,从巴郡到蜀郡,从汶山到越巂。
“季玉……”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去岁他来信,还称孤‘皇叔’,问安叙旧,言辞恳切……他也是景帝子孙,孝景皇帝第十八子,鲁恭王之后。论辈分,他该叫孤一声叔父。”
他转身,烛光在脸上投下深深阴影:“无故伐之,心实不安。”
但下一刻,他眼中那点温润骤然锐利如剑锋:“然,诸君所言,句句在理。巴蜀天府,不取,则必为曹操所图!届时其拥中原、河北、益州之势,顺江而下,荆州何以守?孤欲安天下,救黎民,岂能因一人之私谊,而误天下之大势?!”
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今日召诸君来,便是要一个两全之策。既要取蜀定鼎西南,又不失大义,不损孤半生所持之‘仁’字。谁能教孤?”
目光最后落在廖湛身上。
阁中寂静,只剩下呼吸声。
廖湛迎着刘备的目光,稳步走到地图正前,执起竹鞭。
“王上,诸君。”他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窃以为,取蜀之道,不在‘袭’,而在‘引’。不在‘背盟’,而在‘衅自彼开’。”
竹鞭点在汉中:“第一步,借壳伐虢。”
“张鲁据汉中二十余载,自称‘师君’,不朝不贡,割据之心久矣。朝廷早有讨伐之意。今,可以天子诏,令蜀王刘玄德,会益州牧刘季玉——共讨汉中新附之臣张鲁。”
“刘璋畏张鲁如虎,屡犯巴郡而无可奈何。闻朝廷愿出兵共伐,必欣然同意,甚至开粮道、让关隘。”
竹鞭划出三条箭头:一自长安南下,一自南郡西进,一自葭萌关北上。
“第二步,画界为约。”
“与刘璋明约:两军齐发,共击南郑。谁先下南郑,谁暂辖汉中,战后禀明天子再议永治。我军出三路:北路,黄忠、魏延自长安出褒斜,猛攻阳平关;东路,张合遣一部自南郡走上庸,侧击张鲁;刘璋军自葭萌关北上,三路合围。”
“以我军战力,必先克南郑。汉中入手。”
竹鞭蓦地一收,停在成都。
“第三步,激衅于彼。”
“汉中既得,刘璋必遣使索要。届时,我朝廷使者当严词拒之!”廖湛声音转冷,“斥其‘出兵不力,贻误战机;无功而索,形同割据’!更可翻旧账:刘璋父刘焉,昔年造天子车驾,僭越之心昭然;刘璋本人,多年不朝,税赋不入长安。如此,衅自彼开!天下人将看到,是刘璋贪利背约、抗旨不尊在先!”
他转身,面向刘备,竹鞭在空中虚划一个大圈:
“第四步,伐罪安民。”
“彼既失大义,我则顺天应人,发四路王师伐之:东路,张飞、张合自夷陵溯江西进,取江州;北路,赵云、黄忠自汉中南下巴郡,牵制主力;奇兵,魏延率精锐自阴平越摩天岭,直插成都平原;另遣霍峻等固守汉中退路,防张鲁残部。”
“檄文可书:‘刘璋违诏抗命,暗通张鲁,割据自雄,今王师伐罪,只惩首恶,不伤百姓!’”
廖湛放下竹鞭,声音恢复平稳:“全程,王上始终是‘奉诏讨逆、被迫反击’之姿。取蜀后,可善待刘璋一家,礼送还朝;不杀降卒,不罪士绅——除非负隅顽抗,自绝于天。如此,仁德无损,而实利尽得。”
阁中落针可闻。
良久,诸葛亮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光华流转:“此策……环环相扣,名实兼得。将不义之举,悉数推为‘被迫反击’。妙。”
庞统抚掌大笑:“妙极!让那刘璋自己把脖子伸进套索,还怪绳子太紧!”
法正点头:“正可密书孟达,令其在刘璋索汉中时推波助澜,激化其怒,坐实其‘跋扈’。”
徐庶沉吟:“四路出兵,需详拟序列、粮道、呼应之策。”
刘晔补充:“攻心为上。可先散流言于蜀中,言刘璋为夺汉中不惜引曹兵入境,乱其民心。”
程昱看向廖湛,嘶声笑了笑:“守仁此计,毒甚,仁亦甚。毒在算尽人心,仁在保全民命。老夫附议。”
关羽终于开口,声如沉钟:“若如此,云长愿镇守广陵、下邳,保东南无虞,并督淮南粮草,溯淮水、汉水西输,以应大军。”
张飞急道:“俺呢?俺打哪儿?大哥,让俺当那个东路先锋!”
刘备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回主位,缓缓坐下,双手按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烛火在他眸中跳动,像有两股力量在激烈撕扯。
终于,他抬头,目光如古井深潭:
“守仁此策,既全孤之心,又成大事。然……”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像把每个字都刻进青石:
“孤有三条铁律,诸位听真:”
“一,不妄杀蜀中一兵一卒。降者,即是我军同袍,敢有欺凌虐杀者,斩。”
“二,不掠民间一粟一布。取粮草需凭文书,按市价留钱,敢有抢掠者,斩。”
“三,”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克成都后,刘璋及其家眷性命,必须保全。孤要亲自安置,保其富贵终老。”
他看向廖湛:“这三条,要写入每一道军令,申诫每一员将校。可能做到?”
廖湛深深一揖:“湛,以性命担保。”
“好。”刘备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即将风云变幻的土地,“此策,便名‘画川’。画出益州千里,重归汉家版图。”
“诸君,”他转身,拱手,“天下苍生,尽托于此役。望同心协力,成此大功——亦成全孤,一点仁心。”
众人肃然还礼:“谨遵王命!”
子时,议散。
众人鱼贯而出,脚步声渐远。关羽在廊下拉住张飞,低声道:“翼德,此役关乎大哥一生名节。你为东路先锋,当严束部众,不可任性。”张飞罕见地郑重点头:“二哥放心,俺晓得轻重。”
阁中只剩刘备与廖湛。
炭火将尽,寒意重新渗入。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春雨,淅淅沥沥,打在庭中竹叶上,沙沙作响。
刘备负手站在地图前,背影在昏光中显得有些萧索。
“守仁。”
“臣在。”
“今日之策,甚好。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刘备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只是……他日史书工笔,不知会如何写孤。写我刘备,伪诏诱盟,步步设计,逼反宗亲,巧取豪夺。”
廖湛沉默片刻,躬身道:“史书,从来由胜者书写。但湛相信,千年之后,后人翻开这一页,看到的不会只是权谋诡计。他们会看到,王上取蜀而蜀中未遭屠戮,征伐而百姓不惊,纳降而士绅得安——战火之中,保住了最多的性命与元气。此方为……”他抬起头,“真仁德。”
刘备没有回头。
良久,他挥了挥手:“去吧。依计行事。”
廖湛躬身退出,轻轻带上阁门。
空荡的暖阁内,只剩刘备一人。烛台上最后一截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火光猛地一跳,随即黯淡下去。
昏黄的光晕里,墙上那幅巨大的西蜀地图,山川城郭的墨线微微反光,仿佛有了生命,在阴影中缓缓起伏。
巴山蜀水,千里锦绣。
已在棋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