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风的味道不一样了。冬日里那风,是锉刀,是针尖,刮在脸上,有股子凛冽的铁腥气。不知哪一日,你推开窗,迎面扑来的那阵风,忽然就软了,钝了,带着一种润泽的、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从很远的水边,或是刚刚解冻的泥土里渗过来的。这风一吹,人心里头那点被严寒冻得僵硬的什么,便也跟着酥软了,活动了。
于是走出去看。河,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它不再是冬天那副沉默的、青灰色的呆板样子。冰,早不知在哪个夜里,被河水暗中的涌动给悄悄地推走了,化掉了。此刻的河水,是活泛的,饱胀的,颜色是一种浑浊的浅黄,满满地漾着,几乎要平了岸。阳光落上去,不再是冬日那种清冷冷的、一碰即碎的薄光,而是变得黏稠了,暖洋洋的,在粼粼的波痕上揉成一摊摊流动的金屑。水声也变了调,不再是冰层下那幽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而是汩汩的,潺潺的,带着饱满的、向前推涌的力气,仿佛在低声诉说一个冗长的、关于远方的好梦。
岸边的柳,是这梦的第一抹证据。它们的枝条,不再是严冬时枯黑的、脆生生的鞭子,而是泛出了一种朦胧的、鹅黄的暖意。那颜色淡极了,远看只是一团晕开的烟雾,走近了,才看得清那是一些极小的、顶着一层亮晶晶粘壳的嫩芽儿,像初生婴儿半握的拳头,娇嫩得让人不敢触碰。你若在树下站久了,仿佛能听见它们挣破老皮时,那细微的、毕毕剥剥的声响。这声响,和着水声,便织成了一片浩大的、却又极静谧的背景。
我的脚步,便不由得被这背景音引着,往那田野里走。路旁的泥土,是真正地醒过来了。冬日里冻得铁硬、被车辙压出深刻印痕的土路,此刻成了一片泥泞的、深褐色的膏腴。踩上去,软软的,陷下去,提起脚时,带着一种不舍的、黏连的吸力。这泥土的气息,是醇厚的,朴素的,混合着去岁腐草的微酸与新生根须的清芬,直往人的肺腑里钻。它不香,却比任何花香都更让人觉得踏实,觉得生机勃勃。
田垄间,那蛰伏了一冬的麦苗,已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不再是畏畏缩缩地贴着地皮,而是伸展开了,绿得那般放肆,那般理直气壮。那绿是流动的,从田的这头,一直汹涌到那头,在微风里漾开一层又一层柔软的波浪。这绿色是有声音的,它仿佛在哗哗地流淌,流进你的眼睛里,流进你的血脉里,让你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巨大生命里的一部分。
我忽然想起南朝吴均写给友人的信里有这样的句子:“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此刻虽无天山,但这水、这树、这田野,何尝不是一色的清新与明净?古人所见之春,与我今日所见,竟是这样地血脉相通。千百年来,这大地便是在这样的轮回里,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地这般磅礴地重生。
正想着,天上忽然有了动静。是一群鸟,叫不出名字,排着有些散乱的队伍,急急地从北面的天空掠过来。它们飞得那样快,那样坚决,翅膀划开潮湿的空气,发出一种有力的、噗噗的振响。它们大约是赶了很远的路吧,从那温暖的南方,回到这刚刚解冻的北方故乡。它们的身影,在辽阔的、淡蓝色的天幕上,成了几颗跃动的、黑色的音符,谱写的,正是一支归来的、欢快的歌。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那鸟的啁啾,水的呢喃,风穿过柳梢的微啸,还有那泥土下万千生命破土而出的、无声的呐喊,交织在一起,成了一种巨大而又和谐的喧响。这喧响,不刺耳,反而让四周显得愈发地静了。这是一种充盈的静,饱满的静。
我仿佛听见了,那冰凌最后碎裂的清脆,草根汲水的贪婪,花苞膨胀的羞涩,以及阳光像金色的瀑布,从高空倾泻而下的、那轰然的寂静。这一切的声音,汇成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是确凿无疑的洪流。它不是河,却比河更汹涌;它没有形状,却比任何事物都更具体。它漫过山野,漫过城池,漫过人的心头,将一切枯萎的、冻结的、沉睡的,都席卷而去。
我站在这春日的中央,站在这浩荡春汛的波心,成了一个被灌满的容器。心里那点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烦忧与局促,在这宏大生命的洗礼下,似乎也被冲刷得淡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