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办公楼似乎自带一种无形的低气压，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都仿佛能敲出回音。
林凡跟在工作人员身后，面色平静，内心却如高速运行的处理器，飞速复盘着府山之行的一切细节，尤其是网络上的每一个操作。
他有信心，自己留下的痕迹早已被层层代理和脚本清理干净，除非动用他自己设计的省级舆情溯源系统，否则绝无可能查到他。
不过这破系统还正扯皮着，离能使用还早着呢。
工作人员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然后推开：“李主任，宣传部的林凡同志到了。”
办公室不算大，陈设简单而整洁。
李明远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大约四十多岁年纪，有点地中海，脸色淡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并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椅子：“林凡同志，请坐。”
“谢谢李主任。”林凡依言坐下，腰背自然挺直，目光坦然迎向对方。
他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干部，坐在侧面的记录桌后，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显然负责记录。
“林凡同志，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前段时间你们省委党校青干班去府山县现场教学的一些情况。”
李明远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尤其是关于当地工业园区、环境污染，以及那位陈建国老师的事情。你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客观地、详细地说一遍。”
林凡点点头，从抵达府山县的第一印象开始说起，周大康的热情接待、座谈会上的汇报、河畔村的诡异沉默、网吧遭遇、冒险获取录音和照片、被变相软禁、直到省调查组介入。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完全基于自身经历，不添加任何主观猜测，对于网络上的风波更是只字未提，仿佛从未关注。
李明远听得非常仔细，中途偶尔会插话问一两个细节，比如：“当时看守提到周县长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那张照片的具体拍摄环境和角度还能回忆起来吗？”
“省调查组初步反馈后，你们同期的学员都有什么反应？”
林凡都一一据实回答，语气平稳。
当林凡全部讲完，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李明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林凡脸上：“林凡同志，你的这段经历，很惊险，也很有价值。你提供的线索，尤其是那份录音和照片，对于案件突破起到了关键作用。这一点，调查组的同志是认可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陡然增加了压力：“但是，我们也注意到，几乎在省调查组取得初步进展的同时，网络上关于此事的舆情开始大规模发酵。各种帖子、文章层出不穷，细节丰富，指向性明确，甚至出现了一些未经官方证实的技术性‘证据’，极大地煽动了公众情绪，给我们的后续调查带来了不小的舆论压力。”
林凡的心微微一提，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适当露出一点疑惑和关注的神情：“网络上的情况……我回到党校后忙于课程和总结，确实没太多关注。竟然闹得这么大了吗？”
李明远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林凡的眼神清澈而坦然，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后怕和对此事后续的关注。
“是啊，闹得很大。”李明远缓缓靠回椅背。
“发帖人很狡猾，用了很多技术手段隐藏身份，内容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杀伤力很强。尤其是那篇所谓的技术分析帖，虽然专业部门鉴定其数据来源存疑、无法直接作为法定证据，但其呈现方式极具迷惑性，已经引发了广泛的质疑。”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林凡：“林凡同志，据我们了解，你在宣传部信息处工作，主要负责技术方面的业务，尤其是在网络数据分析和舆情技术研判方面，很有能力。甚至公安厅那边一些棘手的案子，你也提供过关键的技术支持。”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
他谦虚地摇摇头：“李主任过奖了，我只是懂点皮毛，主要是领导和同事们指导有方。公安厅那次也是碰巧，在网安总队同志们的带领下做了点辅助工作。”
“嗯，年轻人谦虚是好事。”
李明远不置可否。
“那以你的专业眼光来判断，这次府山事件的网络舆情，尤其是那个技术帖，其背后推动者的技术水平如何？大概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既是专业咨询，也更像是试探。
林凡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谨慎地回答：“从您描述的情况看，对方能利用老旧数据碎片进行分析，还能绕过常规监管发帖，确实具备一定的网络技术和反侦察能力。但要说多高明，也未必。现在很多民间技术爱好者、甚至一些在校学生，如果能接触到特定领域的知识和工具，也能做到类似的效果。当然，这只是我的初步判断，没有实际调查，可能很不准确。”
他巧妙地将对方的水平定位在“民间技术爱好者”层面，既符合事实，又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他林凡可是被总装认证的“顾问”，水平怎么可能只是“爱好者”级别？
请不要把双刀狼和红狼混为一谈，ok？
李明远听完，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民间技术爱好者……看来互联网时代，新技术确实带来了新挑战啊。”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林凡同志，这次府山的事情，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省委主要领导的态度是坚决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查案要讲证据，要讲程序。舆论监督是好事，但不能代替司法调查，更不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来误导公众、干扰办案方向甚至绑架调查结果。这就要求我们办案人员，既要铁面无私，也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独立判断。”
林凡立刻表态：“李主任您说得对，我完全赞同。相信省纪委和调查组一定会依法依规，查明真相，给老百姓一个公正的交代。”
李明远似乎终于结束了这次问询，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好。感谢林凡同志的配合。你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回去后，安心工作，安心学习。府山的案子，组织上会有妥善的处理。关于网络上的那些风言风语，不信谣，不传谣就好。”
“是，我明白。谢谢李主任。”林凡站起身，知道这次谈话结束了。
离开省纪委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林凡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刚才那间办公室里的压力确实不小，但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过关了。
李明远最后那番话，与其说是警告，更像是暗示，或者说，是表明一种态度：
省纪委清楚事情的复杂性，不会被舆论裹挟，但也会顶住压力彻查。
几天后，关于府山县问题的最终处理通报，以省委文件的形式层层下发，并在省内主要媒体上进行了摘要公布。
通报措辞严厉，定性准确：
府山县原县长周大康，滥用职权，非法拘禁公民，漠视群众生命健康，对辖区内严重环境污染问题负有主要领导责任，且存在对抗组织审查、隐瞒事实真相等严重违纪违法行为。经省纪委研究决定，给予其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其涉嫌违法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县公安局原大队长刘新建，作为主要帮凶，依法逮捕。
通报还明确，对河畔村受污染土地和水源启动生态修复治理，对健康受损村民进行全面体检和医疗救助，追究相关排污企业的法律责任。
通报只字未提周大康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但明眼人都知道，能将一个县长以如此快的速度、如此彻底的力度扳倒，其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某种态度。
至于更深的水，或许需要更长时间去厘清，或许……到此为止本身就是一种平衡。
尘埃暂时落定。
省委党校的学习生活也接近尾声。
结业典礼这天，礼堂里座无虚席，气氛庄重而热烈。
学员们穿着整齐，精神抖擞。
当主持人宣布“优秀学员”名单时，“林凡”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排在第一位！
台下瞬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和惊讶的目光。
一个二十五岁，试用期未满的科级干部，在藏龙卧虎的中青班里被评为优秀学员，这就是破天荒的事情！
但很快，议论声变成了由衷的掌声。
在中青班的课堂里，以及在府山，林凡表现出来的胆识、智慧和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早已折服了同期的大多数人。
这个优秀学员，实至名归。
林凡在掌声中稳步上台，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激动。
而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亲自为他们颁发结业证书和优秀学员荣誉证书的，竟然是汉西省委书记赵瑞青！
赵瑞青面带微笑，与每一位学员握手、颁发证书并简短勉励。
轮到林凡时，他握住林凡的手，用力晃了晃，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到：
“林凡同志，不错！我已经听过你很多故事了啊！讲政治，懂网络，敢担当，善创新，是年轻干部的标杆，回去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话里的赞赏和期许，毫不掩饰。
“谢谢赵书记鼓励！我一定继续努力，不辜负组织的培养！”
林凡赶紧回应。
赵瑞青笑着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意有所指：“以后遇到硬骨头，还得多用用你们年轻人的新思维、新办法嘛！当然，要注意方式方法，哈哈！”
颁奖结束，林凡拿着那本沉甸甸的“优秀学员”证书走下台。
赵斌、张启明等纷纷投来祝贺的眼神。
结业典礼在雄壮的国际歌声中结束。
为期不长的党校学习正式划上句号。
学员们互相道别，交换联系方式，感慨着时光飞逝。
府山一行，倒是让这些已到而立不惑之年的学子们多了几分战友情。
林凡走出党校大门，回头望了一眼那庄重的建筑。这里是他被迫“卷”入更深漩涡的起点，也是他真正开始领悟体制内规则与力量的地方。
府山的尘埃暂时落定，周大康伏法，背后的阴影暂时蛰伏。
他拿到了优秀学员的认可，甚至得到了省委书记的当面嘉许。
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
但林凡心里清楚，脚下的路绝非坦途，他摸了摸口袋里那部屏幕开裂的诺基亚，里面还存着那段惊心动魄的录音和模糊的照片。
这只是开始。
“林凡，发什么呆呢？走了！回去还得跟王处汇报呢！”
李田在不远处喊道，开来了处里的那辆老桑塔纳。
林凡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向车子。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