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那刚刚因新保温杯、阳光工位和cV商城而略微晴朗的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省委宣传部信息处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手攥紧，变得滞重而焦灼。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火星。
邻省某市通报了一例人感染禽流感疑似病例，消息通过正规媒体发布，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但很快，如同腐肉吸引蝇群，互联网的阴暗角落里开始滋生出异样的声音。
某着名论坛的匿名版块，开始出现耸人听闻的帖子。
【惊爆内幕！某地禽流感实际死亡人数已过百！医院走廊全是尸体！】
【政府隐瞒真相！特效药只供给领导！老百姓等死吧！】
【专家透露：此病毒空气传播，无药可医，死亡率超50%！快逃！】
这些帖子内容惊悚，配图模糊不清，但行文极具煽动性，精准地挑动着人们内心深处对未知疾病最原始的恐惧。它们像病毒一样，借助着2005年尚且原始但已初具规模的网络社交链——qq群、论坛转载、博客链接——开始悄然扩散。
信息处的日常工作节奏被彻底打乱。王建军脸上的疲惫更深了，眉头锁成了 “川”字。他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从里间办公室出来，语气急促地询问：“相关帖子有多少了？主要分布在哪些平台？有没有向线下媒体蔓延的趋势？”
传统的、依靠人工浏览和复制粘贴的信息采集模式，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指数级增长的谣言洪流面前，显得如此笨拙、滞后，甚至可笑。
林凡和李田，以及处里其他几位同事，像救火队员一样，疯狂地刷新着几十个预先设定的网站和论坛版块。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机械地飞舞，复制、粘贴、归类、简单摘要，发给外宣办处理……但还没等外宣办和网站对接，就又有几十条新的谣言或跟风起哄的帖子冒出来，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偶尔响起、报告坏消息的低声惊呼。
“处长！天涯这个帖子跟帖已经过千了！”
“新浪财经频道下面的评论区和股吧也开始出现了！有人在散播‘家禽业全面崩溃’、‘相关股票即将暴跌’的谣言！”
“王处！刚接到办公厅电话，有市民开始拨打市长热线和疾控中心电话求证，情绪激动！”
然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这些谣言如同拥有生命，迅速从开放的、相对易于监控的公共论坛和门户网站评论区，向更隐蔽、更难追踪的私域空间蔓延。
“处长！刚看到消息，好几个本地的qq大群，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那种，开始疯狂转发那些谣言图片和文字了！还号召大家赶紧去抢购板蓝根和口罩！”
谣言终于突破了虚拟世界的壁垒，开始引发线下的实质恐慌。部分市民开始涌入药店抢购板蓝根、口罩甚至普通感冒药，个别农贸市场活禽摊位无人问津，甚至出现了小范围的食盐、大米抢购苗头。
恐慌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入。
王建军声音沙哑：“快！必须再快一点！我们要第一时间掌握动态，研判趋势，现在报上来的都是碎片！是马后炮！我们要预判！要跑到谣言前面去！”
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里一个个焦头烂额的下属，最后，如同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定格在了林凡身上。
“林凡！”王建军几步走到林凡的“阳光工位”前。
“你那个自动抓取的脚本！能不能再优化一下？加快频率！扩大抓取范围！必须把核心信息和传播路径给我挖出来！”
“处长，”林凡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我那个脚本只是基础爬虫，对付日常信息采集还行。现在这种爆发式、海量的谣言，而且很多是重复、变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它对无效信息的过滤和智能去重能力很弱，硬要扩大范围和提高频率，可能会抓回来大量垃圾信息，反而增加筛选负担，而且……对咱们处里电脑的性能和网络带宽压力也很大，搞不好会直接卡死。”
王建军闻言，脸上希望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林凡脑海中，那篇被他“绞尽脑汁”写就的内参——《论非对称性谣言传播的特征与应对体系构建》——里的几句话，如同冰冷的预言，自动浮现出来：
“……需警惕个别别有用心之人和组织，进行有组织、规模化的谣言生产和渗透，其传播速度和破坏力可能远超传统模式，必须未雨绸缪，加强技术监测和研判……”
“……应对这种‘非对称’挑战，绝不能仅满足于事后疲于奔命地删帖堵漏，而应前瞻性地构建‘技术监测、舆情研判、法律规范、国际对话、公众媒介素养提升’五位一体的综合治网体系……”
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无情地嘲讽着此刻信息处手忙脚乱的窘境。
王建军显然也想起了这篇刚刚得到省委书记批示的内参，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凡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
“林凡！你内参里写的那些！那个技术监测！前瞻性！现在就是需要它落地的时候！你肯定有想法！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辙，快说！算处里求你！只要有用，需要什么支持，我去争取！”
林凡心里叫苦不迭。他就知道出了风头就没好事！
他沉吟了几秒，脸上露出艰难思索的表情：“处长，想法……倒不是完全没有。但可能有点……超出我们处目前的权限和能力范围。”
“说！尽管说！”王建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
“人工确实跟不上。我们必须依靠更强的算力。”
林凡斟酌着用词，“我初步设想，可能需要写一个更复杂的脚本，或者叫系统。它不能只简单抓取，需要能初步进行关键词多维度匹配、模糊识别、甚至简单的传播路径分析，这需要一定的计算资源持续运行。”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建军的反应，打算给出一个定论，断了王建军的心思：“但是，我们处的电脑肯定扛不住这种持续高负荷运算。”
李田这个时候侧过身来插话道：“那个……王处，凡哥，我听说，省委办公厅下属的信息中心，好像有一套去年采购的Ibm服务器集群，因为后续应用没跟上，似乎有一部分计算节点目前处于……半闲置状态？”
王建军的眼睛猛地亮了！
林凡闻言心中一阵崩溃，赶紧说：“信息中心那边肯定有严格的管理规定，我们宣传部的一个处室想去借用他们的核心服务器资源……恐怕难度极大，流程上也……”
“信息中心？服务器？”王建军在原地踱了两步，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们那边设备是好！空着也是空着！现在是非常时期，事急从权！”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对林凡道：“你这个思路非常好！非常有建设性！我现在就找任部长汇报，让领导协调，争取特事特办！林凡，你立刻准备一下技术方案，要借服务器干什么、怎么用、需要什么环境，给我写个简单说明，越快越好！我拿着去找领导！”
“处长，这……我只是个初步设想，具体技术细节……”
林凡还想挣扎一下。
“没关系！把你想到的写出来就行！关键是表达清楚我们需要计算资源来做舆情分析！其他的，我去沟通！”
王建军此刻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他退缩的机会。
林凡只好无奈地坐回电脑前，开始敲打一份极其简略的“关于申请借用计算资源用于紧急网络舆情分析的说明”，核心思想就是：人工已崩，急需算力，信息中心有闲置设备，恳请支援。
至于具体技术细节，含糊其辞，只提到需要Linux环境和支持python运行。
又过了煎熬的一个多小时，当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压抑到极点时，王建军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依旧紧绷的表情。
“通了！”他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地对林凡说，“办公厅允许我们紧急借用信息中心闲置的服务器资源。走绿色通道！林凡，你马上带上你的东西，跟我去信息中心机房！那边会有技术人员配合你！”
林凡：“……”
呃……什么时候政府大院里效率这么高了？
这种事情不应该先上个会，再发个函，然后对方再上会，对方再回函，最后双方再掰扯几次吗？
他只好认命地跟着王建军，第一次走向那座守卫森严的省委大院附属楼——信息中心所在地。
经过层层登记和电话核实，两人终于进入了凉爽干燥、弥漫着微弱臭氧味和机器运行嗡鸣声的机房重地。一排排黑色的机柜如同沉默的巨兽，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绿色、黄色指示灯。
一个身影正蹲在其中一个打开的机柜前，似乎在检查线缆。
听到脚步声，那人站起身，转过头来。
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比林凡想象的“技术员”要年轻太多。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蓝色防静电工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并不显得柔弱的手臂。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大，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仿佛眼前轰鸣的服务器比活人更有趣。
她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地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王建军显然也没料到对接的技术员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孩，愣了一下，才上前客气地说道：“你好，我们是宣传部的，这位是林凡同志。接到办公厅通知，来借用一下S7号机柜的闲置节点。”
女孩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王建军，最后落在林凡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眼神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热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职业性的审视。她开口，声音平直，语速均匀，没有任何寒暄和情绪起伏，直奔主题：
“嗯，李弱水。信息中心运维岗。上面电话通知了。S7机柜3-6号节点目前逻辑隔离，未承载生产业务。你们需要什么系统环境？权限级别要求？预计负载压力？部署应用是否需要root权限？预计借用时长？”
一连串极其专业、精准、毫不拖泥带水的问题，像一排冰冷的代码，瞬间砸了过来。
王建军直接被这一连串术语问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林凡。
林凡也是微微一愣，这女孩的风格……够直接的。
他想了想系统给他灌输的环境配置方面的要求：“Red hat Enterprise Linux AS 4优先。需要sudo权限安装python 2.4及部分第三方库如urllib2, beautifulSoup 3.0.7a。负载主要是Io密集和少量cpU计算，初步预计并发线程不超过20。借用时间视舆情发展而定，可能需要持续数天。”
李弱水听完，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意外于林凡能如此流畅准确地回应。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利落地转身，走向一旁的控制台：“跟我来。指给你们需要操作的终端。系统镜像十分钟内推送完成。权限开通后自行操作。非硬件故障不要找我。规范操作，勿触及其他节点。”
她的态度冷冰冰的，公事公办到了极点，甚至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但效率极高，没有任何废话。
林凡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暗暗称奇。这信息中心，还真是藏龙卧虎，一个看起来这么年轻的女孩，在这种核心部门做运维，气场却像极了后世那些硅谷顶尖公司的资深极客，只不过更加……冰冷一些。
王建军在一旁低声对林凡道：“小林，这里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把系统搭起来！处里还一堆烂摊子等着！有结果第一时间通知我！”说完，他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又对李弱水的方向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匆匆离开了他感觉有些格格不入的机房。
林凡深吸了一口凉爽的、带着机器味道的空气，走到李弱水指定的那台终端前坐下。
李弱水已经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完毕，站起身，将一台显示着命令行界面的显示器转向他：“系统好了。用户名和临时密码在便签上。安装软件需要密码找我。没事别打扰我检修备用电源。”
说完，她真的就重新拿起螺丝刀，走向机房另一端的配电柜，仿佛林凡不存在一样。
林凡摸了摸鼻子，对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人际关系的技术合作环境，倒是生出几分莫名的舒适感。他登录系统，开始熟练地配置环境，安装必要的软件包，然后调出自己U盘里的脚本，开始根据当前的需求，快速修改和强化。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代码流淌而出，优化抓取策略，增加关键词库，设计简单的去重和分类规则……虽然受限于时代，无法实现太复杂的功能，但相对于原始的人工收集，已是云泥之别。
李弱水期间过来过一次，似乎是取工具，目光无意中扫过林凡的屏幕，看着他流畅的vim操作和脚本代码，脚步微微停顿了半秒，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讶异，但什么也没说，又安静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