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府坐落在仙云宗山下的东城,离那座高耸入云的权力中心忘仙殿尚有不短的距离。仙云宗的殿宇与弟子们平日都在宗门内修炼,唯有那些家大业大的殿主、长老与执事,才会在宗山下置下院落房产,安置无法修炼的家眷。
东城聚居的皆是宗门显贵,并无平民百姓立足,整条大街都透着静谧。每隔十来丈便有一座气派府门,每座门前都蹲守着一对石狮子,数十对石狮子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瞪着铜铃大眼,目送着兽车从街上缓缓驶过。
灰黑色的兽车在空旷的大街上前行,道路两旁看不到好奇窥探的目光,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行至元府附近,兽车有些费力地拐进侧巷,最终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停在了角门处。
元澈掀开车帘,扶着冯振玉的手下了车,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本打算到仙云宗外围后先寻处住处,再慢慢拜访那位三叔与馨儿姐 —— 拜访三叔不过是幌子,真正想见的是多年未见的馨儿姐。可这年纪直接去找人家后院的小姐,传出去难免坏了馨儿姐的名声,正愁着该如何安排,却被冯振玉告知,元殿主与小姐早有交代,要直接将他带到元府。
“咯吱” 一声,角门被从里面推开。府里的下人们闻声迎了出来,看到元澈时眼中闪过好奇,却都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嗫嚅着问安。
元澈对着他们温和一笑,没多说什么,跟着冯振玉往府里走去。身后的下人们连忙上前,开始搬运兽车上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货物,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门内早候着位小厮,半佝着身子弓腰引路,声音细弱如蚊:“公子,这边请。” 二人跟着他往里走,庭院层层深入,绕过影壁便见假山叠翠,平草如茵,几株晚樱正落得纷纷扬扬,浅池里游鱼甩尾,景致清雅又不失生机。沿路遇到的婆子仆妇们,一见有人经过都敛声静气地立在道旁,垂手侍立毫无纷乱,足见府中规矩森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还未到内院,元澈不禁在心里暗暗赞叹。这府邸比望仙港那处宅院不知阔气多少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连石板路都铺得平整如镜。能在仙云宗脚下这寸土寸金之地拥有如此大宅,看来这位三叔的权势果然非同一般。
换作寻常人初入这般高门豪宅,难免会心慌拘谨,生怕行差踏错失了礼数。可元澈两世为人,见惯生死轮转,身上早生出几分看透世事的洒脱,压根没有半分心理压力。
他一路走一路看,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全无半分拘谨。偶尔眼底闪过的几丝羞涩,不过是少年人应有的遮掩罢了。路过垂柳时,他伸手拂过垂落的枝条,指尖沾了些晨露;踏过浅湖上的石拱桥时,又俯身往水里望了望游弋的金鳞,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家院子里闲逛。
这般神态落在阖府下人眼中,不免让他们暗自好奇。这突然冒出来的翩翩少年究竟是何身份?竟能让府里如此郑重相待,连冯统领都对他毕恭毕敬。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偷偷交换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探究 —— 看这少年气度不凡,莫非是自家大人的亲眷?
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内院的朱漆大门已遥遥在望。门廊下早立着一行人,为首的是位身着湖蓝色宫装的妇人,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一支翡翠步摇,虽已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却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周身气质端庄娴雅。她身后跟着四名垂手侍立的丫鬟,个个衣着整洁,神情肃穆,见元澈二人走近,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元澈身上,却不敢有丝毫轻慢。
引路的小厮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对着妇人深深躬身:“夫人,小元公子和冯统领到了。”
冯振玉也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属下冯振玉,参见苏夫人。” 他姿态恭敬,语气比面对元澈时更多了几分谨慎。
苏夫人微微颔首,目光在冯振玉身上一扫而过,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冯统领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
“不敢当夫人夸赞,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冯振玉连忙谦辞,又简单说了几句路上的情形,见苏夫人注意力已转向元澈,便识趣地躬身道,“属下先下去安顿,随时听候夫人吩咐。”
苏夫人轻轻点头:“去吧,路上劳累,让大家都好生歇息。”
冯振玉应了声是,带着小厮悄然后退,很快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庭院中只剩下元澈与苏夫人一行人。元澈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娴雅的妇人,虽能隐约感受到血脉中的几分联系,却实在想不起这是哪位长辈。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上前躬身行礼:“小侄元澈,见过婶婶。” 行完礼后,他抬眸看向苏夫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腼腆,“小侄自幼便在望仙港居住,离宗多年,府中长辈多不相识,不知该如何称呼婶婶?”
苏夫人看着眼前这张既陌生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少年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上前一步虚扶道:“快起来吧,不必多礼。我是你三叔的正妻,姓苏名婉清,你叫我苏婶婶便是。” 她的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元澈,从他清澈的眼眸到挺拔的身姿,越看越觉得欣慰,“果然是个俊朗的孩子,和你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相像。”
元澈顺势起身,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多谢苏婶婶。” 听到 “正妻” 二字,他心中便明白了,这位便是三叔府中地位最高的主母。
“一路风尘仆仆,快随我进屋说话。” 苏婉清侧身引路,语气亲切,“知道你今日到,我一早就让人备了些茶水点心。”
元澈连忙应道:“有劳苏婶婶费心了。” 他跟在苏婉清身后,穿过雕花木门走进客厅。
客厅内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角落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色瓷器玉器,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丫鬟们早已奉上香茗,苏婉清请元澈在主位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
“刚到仙云城便直接过来了,路上还习惯吗?” 苏婉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温和地看着元澈。
“劳婶婶挂心,路上一切安好,冯统领照料得很周到。” 元澈礼貌回应。
苏婉清点点头,笑着说:“那就好。我已经让人去宗门通报你三叔和馨儿了,他们得知你回来,定会高兴得紧,想来很快就会赶回来。”
提到馨儿姐,元澈眼底闪过一丝期待,嘴上却谦逊道:“倒是劳烦三叔和馨儿姐特意跑一趟了。”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 苏婉清笑着摆摆手,“你父亲与你三叔兄弟情深,你又是咱们元家的孩子,回府便是回家,无需这般见外。”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越发温和,“这些年在望仙港,日子过得如何?风老先生待你还好吗?”
提到风老头,元澈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风老先生待我很好,虽时常训诫,但对我关怀备至。望仙港虽不如仙云宗繁华,却也清净自在,海边风光极好,每日听着海浪声修炼,倒也惬意。”
“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 苏婉清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当年宗门发生变故,风老先生便带你去了望仙港,也是希望你能在安稳的环境中成长。只是苦了你,小小年纪便离乡背井。”
“婶婶言重了,望仙港的日子并不苦。” 元澈摇摇头,想起在望仙港的点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里的乡亲们都很淳朴,还有春桃瑾儿她们悉心照料,日子过得充实安稳。每日除了修炼,我还会琢磨些炼丹的小玩意儿,倒也不觉得枯燥。”
“哦?你还懂炼丹?” 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是了,听说早年药老曾在望仙港住了一段,想必你和他学了不少炼丹的本事。”
元澈腼腆地笑了笑:“只是略懂皮毛,还需多向宗门长辈请教。”
苏婉清看着他谦逊有礼的模样,越发满意,又问起望仙港的风土人情,元澈一一作答。他说起海边的日出日落,说起码头的渔船归港,说起镇上的糖画铺子,语气轻快,眼中闪烁着对过往生活的怀念。
苏婉清静静听着,偶尔插问几句,客厅内的气氛渐渐变得温馨起来。
正当二人闲聊到望仙港的槐花时节,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嘈乱。几个守在门口的丫鬟似乎在低声阻拦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没等屋内人反应过来,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经逆光站在门口。
来人是位少女,身着素雅的月白色襦裙,未施粉黛的脸庞算不上绝色,却胜在眉眼干净得像洗过的晴空。她身形略显单薄,站在那里时脊背挺得笔直,眉宇间带着一种独特的气质 —— 柔弱中藏着几分疏离的冷漠。这并非寻常高门女子的骄矜或冰山美人的蔑视,而是一种源于骨子里的自信,对周遭一切都带着淡淡的抵触,仿佛不愿让俗世尘埃沾染分毫。
少女的目光直直落在元澈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原本的冷漠如同冰雪遇暖般渐渐消融,最后化为点点星光。她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开,两颊悄然浮起几丝激动的红晕,下意识地抬手,以极轻的动作理了理裙摆的褶皱,仿佛怕自己有丝毫不妥。
片刻的沉默后,她清柔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自矜,却难掩语气中的颤抖:“元澈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