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碎金般洒落在青云镇林家的演武场上。
巨大的青石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呼喝之声不绝于耳。近百名林家少年少女,身着统一的青色练功服,迎着朝阳,挥汗如雨。拳风腿影,带起阵阵破空之声,蓬勃的朝气与对武道的热情,几乎要驱散初秋的微凉。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边缘,一个孤独的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
在演武场最角落的一棵老槐树下,少年林轩正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林家最基础的《锻体拳》。
他的动作极其标准,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韵律,一招一式,皆与家族教头所授分毫不差。但偏偏,那拳脚之间软绵无力,莫说破空之声,连卷起一丝尘土都显得勉强。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轮廓。
他紧抿着唇,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枷锁,执拗地重复着这枯燥了千万遍的动作。
“呵,你们看那个废物,还在练他那娃娃拳呢!”
“真是够执着的,都练了快一年了吧?有什么用?修为不还是停在武者一重天纹丝不动?”
“啧啧,想想一年前,人家可是我们青云镇百年不遇的天才呢,十二岁凝聚气感,十四岁就突破到武者六重天!那风光无限的劲儿哦……”
“嘘!小声点,过去的事提它干嘛?现在的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浪费家族资源的米虫!”
毫不掩饰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林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状态。唯有那攥得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一年了。
从云端跌落泥潭,整整一年了。
他曾是林家,乃至整个青云镇的骄傲。天赋测试时引动测灵石柱光华冲天的景象,犹在昨日。那时,他是父亲林战天的荣耀,是家族未来的希望,身边永远环绕着奉承与羡慕的目光。
可一切,都在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中戛然而止。一夜之间,他苦修而来的真气如同漏气的皮囊般疯狂逸散,无论他如何努力,修为都不可逆转地倒退,最终死死定格在了武者一重天,这个武道起步的阶段,再也无法寸进。
天才,就此陨落。
“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
一声嚣张的呼喝打断了林轩的思绪,也让他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
以一名锦衣华服、身材壮硕的少年为首,三五人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径直停在了林轩面前。为首者,正是林家当今大长老之孙,林宏!
林宏比林轩大上一岁,修为已达武者四重天巅峰,在林家年轻一辈中算是佼佼者。他双手抱胸,下巴微抬,用一种俯视蝼蚁般的目光打量着汗流浃背的林轩,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哟,这不是我们林家曾经的第一天才,林轩大少爷吗?”林宏的声音刻意拔高,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怎么,还在跟这《锻体拳》较劲呢?我说,你都练了一年了吧?就算是一头猪,这么练也该有点长进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行?”
他身后的跟班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林轩缓缓收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他没有看林宏,只是默默转身,准备离开。与这种人纠缠,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笑柄。
“站住!”林宏却不愿轻易放过他,一步跨出,拦住了去路,“本少爷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耳朵也废了?”
林轩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宏:“听见了,然后呢?”
那双眸子,深邃如同古井,里面没有林宏预想中的愤怒、不甘或者怯懦,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林宏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恼怒。
“然后?”林宏冷笑一声,伸出手,极其无礼地拍打着林轩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轻响。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然后就是提醒你,认清自己的身份!废物,就要有废物的自觉!别整天摆着这张死人脸,看着就晦气!家族每月发给你的那些丹药,还不如喂了狗,狗还能看家护院呢!”
冰冷的触感从脸颊传来,周围的目光或怜悯,或戏谑,或冷漠。林轩的胸腔之中,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理智。
不能动手!
现在动手,不过是自取其辱!
武者一重天对四重天巅峰,结果是注定的。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滔天的怒火与不甘,硬生生咽回肚里。唯有那双眼眸,深处的火焰未曾熄灭,反而在压抑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林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完了吗?”
林宏被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厉色慑了一下,随即愈发生气,用力推了林轩一把:“滚吧!废物东西,别脏了本少爷的眼!”
林轩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没有再回头,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让他窒息的演武场。身后,传来林宏等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
穿过熟悉的亭台楼阁,林轩回到了家族边缘处一座略显破旧的小院。
这里,是他和父亲林战天的居所。
与演武场的喧嚣奢华相比,这里冷清得近乎荒凉。院墙斑驳,角落里生长着顽强的杂草,只有几株寻常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刚推开院门,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只见院中的小泥炉上,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一罐草药。一个身影佝偻、鬓角已染上些许霜白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炉前的小凳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他,就是林轩的父亲,林战天。
曾几何时,林战天是林家的家主,是青云镇数一数二的强者,修为高达武师境界,意气风发,顶天立地。然而,数年前一次为家族争夺矿脉的战斗中,他为了掩护族人,身受不可逆转的重创,修为暴跌至武者境界,再也无法恢复。
自此,家主之位易主,他们父子二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轩儿,回来了?”林战天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但那深陷的眼窝和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却透露着他的疲惫与愧疚,“药快好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看着父亲那小心翼翼、带着讨好般的关心,林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酸涩难当。
是他,拖累了父亲。
如果不是他忽然沦为废柴,父亲即便修为不再,凭借往日余威和功劳,在家族中也不至于如此艰难。是为了给他求医问药,父亲耗尽了积蓄,放下了尊严,才最终沦落到这步田地。
“爹,我没事。”林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您别总是熬这些药了,费神又没什么用。”
“胡说,怎么会没用?”林战天板起脸,但眼神却愈发柔和,“这是王药师新配的方子,据说对温养经脉有奇效。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
林轩低下头,不再说话。放弃?他何曾想过放弃?只是那无尽的黑暗,几乎要吞噬掉他所有的希望。
喝完那碗苦涩无比的药汤,林轩回到了自己简陋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白日里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屈辱、不甘、愤怒、迷茫……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枚贴身佩戴的物事。
那是一枚玉佩。
通体呈灰白色,材质似玉非玉,触手温凉,表面没有任何精美的雕饰,只有一些模糊不清、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看起来毫不起眼。
这是他那早已过世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娘……”林轩喃喃低语,指尖摩挲着玉佩粗糙的表面。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一年前,他修为倒退的前夕,似乎……就是这枚玉佩,曾莫名地发过一次热!当时他正在修炼,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灼烫,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醒来后,噩梦就开始了。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变故与这枚玉佩有关。可无论他后来如何研究,滴血、水浸、甚至用微弱的真气试探,这玉佩都再无任何反应,就像一块普通的顽石。
“是因为你吗?”林轩将玉佩举到眼前,对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果你真的有什么不凡,如果你真的是娘留给我的一线生机……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玉佩沉默着,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回应。
希望,仿佛在一次次徒劳的试探中,被消磨殆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家族执事那略显冷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轩执事,林轩少爷,明日柳家大小姐柳芸将会来访,商议与林轩少爷的……婚约之事。请提前做好准备。”
话音落下,脚步声渐远。
房间内,林轩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手中的玉佩,险些滑落。
柳芸……
他的未婚妻。
当年他天赋绝伦之时,柳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主动上门,定下了这门亲事。柳芸那时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与爱慕。
如今,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退婚!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最后的尊严。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从林轩喉咙里溢出,带着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房门,不顾身后父亲担忧的呼唤,如同疯了一般冲出了小院,朝着林家后山那处熟悉的悬崖狂奔而去。
夜色渐浓,山风凛冽。
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他此刻的心境。夜空中,繁星点点,却照不亮他前路的迷茫。
“啊——!!!”
积蓄了一年的压抑、屈辱和不甘,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他仰起头,对着那无垠的夜空,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充满了绝望的力量。
为什么?
凭什么?!
天才就能受人敬仰,废物就该任人践踏?!
父亲为家族付出一切,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他与柳芸青梅竹马,为何抵不过修为高低的现实?!
他不服!
他死也不服!
吼声渐歇,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眶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再次掏出那枚灰白色的玉佩,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我知道,你一定不简单!”他对着玉佩低吼,像是在对它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
“我不想再被人踩在脚下!我不想再看父亲为我受尽委屈!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让所有轻贱我、侮辱我的人,统统后悔!”
“帮我!!”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
或许是极致的情绪引动了什么,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丝感应。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沉寂了整整一年,无论他如何试探都毫无反应的玉佩,竟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顺着他的掌心,悄然流入了他枯竭的经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