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市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凛冽。寒风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子，刮过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发出呜呜的低鸣。
然而，比这天气更让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感到刺骨的，是那份刚刚摆在案头的全省开发区经济运行分析报告。
报告上的数据冰冷得让人窒息。月亮湖市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个成立了整整三年的省级开发区，在过去的一年里，Gdp增速不仅在全省垫底，甚至出现了负增长。财政收入微薄，招商引资颗粒无收，规划的土地大片荒芜。这次被省里点名批评，这让市领导太难看了，本来各方面都挺好，顾书记一来，就被批评了，这让顾志高也很上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月亮湖市下辖的绿山县。
绿山县高科技实验园区，就像一颗横空出世的超级新星，以一种近乎变态的速度在全省范围内狂飙突进。短短三年时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农业县，一跃成为全省经济强县的“领头羊”，连续两年Gdp增速全省第一，高新技术企业占比超过全市总和。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局面，加上省里点名批评，让市委书记顾志高和市长孙长树在常委会上如坐针毡。
“同志们，这太丢人了！”顾志高手里的红笔在报告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圈，语气严厉，“咱们市里的开发区，占着最好的地理位置，享受着最高的政策红利，结果呢？连个下属县的园区都干不过！兄弟市的开发区一个个都热火朝天，咱们这倒好，成了全省的笑柄！”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常委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开发区是个烂摊子，前任主任干了不到一年就申请病退了，谁去谁倒霉。
顾志高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市长孙长树，沉声道：“长树同志，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要想迅速扭转局面，必须要有一把‘快刀’去割这个‘乱麻’。依我看，全市上下，只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
孙长树推了推眼镜，眉头微皱，他知道顾志高指的是谁——绿山县县长，杜建林。
“顾书记，你的意思我明白。”孙长树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杜建林确实是把好手，绿山县的奇迹就是他一手创造的。但是，这事儿难度太大了。”
“难在哪里？”顾志高追问。
“难在人心，也难在位置。”孙长树分析道，“大家都看得很清楚，绿山县现在势头这么猛，县委书记张彪明年换届大概率是要提拔进市委班子的或者进入副市级。按照惯例，杜建林作为县长，顺理成章地接任县委书记，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绿山县委书记，那是全省闻名的‘肥缺’，含金量极高，未来的政治前途不可限量。”
孙长树顿了顿，继续说道：“而咱们市开发区呢？那是个填不满的坑，负债累累，矛盾重重。让杜建林从全省第一的强县县长，平调到一个垫底的开发区当主任，这等于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潭。这不仅仅是降级使用的问题，更是让他去背黑锅。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我，我们会同意吗？”
顾志高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更知道，如果不把杜建林调过来，开发区就真的没救了。况且，现在省里已经要求月亮湖市抓这项工作了，如果还没有起色，那么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长树，我知道这很难。”顾志高的语气软了下来，透着一股恳求，“但这是组织的需要，是全市发展的大局。作为党员干部，还是要以工作为重，要有全局观，要服从组织安排……这件事，还得请你这位市长亲自出面，做做杜建林的工作。你和他私交不错，说话他听得进去。”
孙长树苦笑了一声，看着顾志高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顾书记，既然组织信任，那我就试试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能尽力而为。
三天后，市政府办公大楼。
市长孙长树的办公室里，茶香袅袅。
杜建林坐在孙长树对面的沙发上，身姿笔挺，眉宇间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气场。他昨天接到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让他来市里汇报工作，心里隐隐有了一些预感。最近市里关于开发区的流言蜚语很多，他多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建林啊，绿山的工作做得不错，省里领导都点名表扬了。”孙长树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聊起了家常，询问了一些绿山县的经济数据和民生情况。
杜建林一一作答，条理清晰，数据张口就来。
聊了约莫二十分钟，孙长树话锋一转，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建林，今天把你叫来，除了听汇报，确实有一件关乎全市大局，也关乎你个人工作变动的大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杜建林心头一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市长请讲，我听着呢。”
孙长树看着杜建林那双深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市委经过慎重考虑，想调你回市里，主持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全面工作。”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杜建林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孙长树，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思索。他不是傻子，他太清楚这个任命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市长，”杜建林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绿山县现在正是爬坡过坎的关键时期，很多项目还在推进中，我这时候离开，是不是不太合适？而且，开发区的情况……我也有所耳闻。”
“情况确实不好，正因为不好，才需要你这员虎将啊！”孙长树身体前倾，诚恳地说道，“建林，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放着好好的绿山县委书记接班人不当，去开发区那个烂摊子受罪。但你是市委培养出来的干部，现在市里遇到了难处，开发区近百号干部职工在看着，全市人民在看着。你能不能为了大局，接下这个担子？”
孙长树的话很有分量，既有组织的命令，也有老领导的期许，更有朋友间的推心置腹。
杜建林沉默了。他的脑海中闪过绿山县的一幕幕：那是他呕心沥血近四年的地方，那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家企业，每一座村庄，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从最初的一片荒滩，到如今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心血结晶。那里就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怎么舍得离开？
可是，他也想起了自己入党时的誓言。他还年轻，难道就要躺在功劳簿上，舒舒服服地等着接任县委书记，然后按部就班地退休吗？那样的人生，是不是太安逸了？
“我去。”
良久，杜建林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孙长树，吐出了这两个字。
孙长树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好！好！建林，我就知道你是个顾全大局的好同志！市委没有看错人！”
然而，杜建林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不容置疑：“市长，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市里都答应。”孙长树大手一挥。
“我去开发区可以，但绿山县县长的位置，我建议由常务副县长邵辉接任。”杜建林一字一顿地说道，“邵辉同志在绿山干了多年，熟悉情况，作风扎实，只有他接任，绿山的发展势头才不会断。如果组织上不同意这个人事安排，那我……只能辜负市领导的信任了。”
这是一个非常强硬的条件。在官场中，虽然下级可以推荐，但如此“以去留相逼”的情况并不多见。
孙长树愣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沉思。邵辉这个人他也了解，确实是杜建林的左膀右臂，能力很强，口碑也不错。杜建林这是在为绿山的未来负责，也是在为自己的班底铺路。
“好，我答应你。”孙长树思考片刻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向顾书记汇报，尽力促成这件事。”
市委常委会召开得异常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
当顾志高在会上宣布拟调杜建林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并提议邵辉接任绿山县长时，常委们的反应出奇地一致——惊讶，然后是默许。
大家都以为杜建林会赖在绿山不走，甚至做好了他会闹情绪、摆困难的心理准备。谁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如此干脆。
“杜建林同志党性强，觉悟高，关键时刻能顶得上去！”顾志高在会上高度评价道，“绿山的成绩有目共睹，但他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而是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
对于邵辉的任命，常委们更是没有意见。绿山是杜建林一手带起来的，换个外人去，万一搞砸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既然杜建林推荐了邵辉，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既照顾了杜建林的情绪，又保证了绿山工作的连续性。
“我同意。”“我也同意。”
……
全票通过。
十二月的月亮湖市，寒意正浓。
很快，经省委组织部批准，市委正式的任命文件下达了：
免去杜建林同志的绿山县委副书记、县长职务；
任命杜建林同志为月亮湖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党工委书记，兼任月亮湖市市长助理（还是县处级）。
同时，任命邵辉同志为绿山县委副书记、代县长。
这个时候，县区一级领导还是市委直接任免，只需报备省委组织部。像绿山县这种特殊县区的主要领导调整，还是需要省委组织部同意的。
这个“市长助理”的头衔，是孙长树和市委副书记刘澜涛特意在省委组织部争取下来的。虽然行政级别依旧是正处级，但在官场的潜规则里，这意味着他已经进入了市长的核心决策圈，在未来的提拔任用中，这是一个含金量极高的筹码。
消息传到绿山县，干部群众一片哗然。很多人替杜建林不值，甚至有老部下跑到他那里哭着挽留。
但在杜建林的家中，气氛却截然不同。
父母和妻子白雪听到消息后，脸上乐开了花。
“永刚，这下好了，建林终于调回市里了，再也不用天天在县里忙得不着家了。”母亲一边给孙女剥橘子，一边抹着眼泪笑道。
妻子白雪更是喜上眉梢。她在市里工作，夫妻俩长期两地分居，她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和老人，其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而且，她也是女人，初尝情爱禁果，谁不想要啊！
“建林，太好了，以后你就能天天回家吃饭了。”白雪给杜建林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满眼都是柔情，“虽然开发区苦点累点，但离家近，能顾上家。”
杜建林看着高兴的父母，看着温柔的妻子，还有那个正趴在他膝盖上撒娇的宝贝女儿，心中的那一丝对绿山的不舍，似乎被家庭的温馨冲淡了许多。
“是啊，以后可以多陪陪你们了。”杜建林抚摸着女儿的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然而，夜深人静时，当妻子和女儿都已熟睡，杜建林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还记得三年前刚来绿山时，这里还是一片贫瘠，财政发不出工资，干部人心涣散。是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从外面引进资金，一下子上马了好几项大工程，盘活本地企业，大搞特色农业，硬生生把一个烂摊子变成了全省第一。
那是他的战场，也是他的荣耀。
“唉……”杜建林叹了口气，掐灭了手中的烟。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功劳簿上。既然组织信任，既然市长亲自开口，既然心里还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儿，那就去闯一闯吧。开发区虽然现在是一片废墟，但废墟之上，往往最容易建起摩天大楼。
他转过身，看着熟睡的妻女，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再扬帆起航，为了这座城市，也为了这个家。
在家休整两天。
杜建林到月亮湖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报到的那天，天气阴沉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砸下一场大雪。
他没有让市委办派车送，也没有搞什么隆重的欢迎仪式，只是让管委会司机开着那辆破旧的捷达小轿车，低调地前往开发区。
然而，当车子拐进江南区政府后院，停在一排破旧的平房前时，杜建林愣住了。
这就是开发区管委会？
眼前是一排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风格的红砖平房，墙皮剥落，窗户上的玻璃有的还裂着缝，用胶带粘着。院子里坑坑洼洼，积满了脏水和落叶。
“杜主任，这就是咱们管委会的临时办公地点。”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开发区党工委副书记老陈还有两名副主任，尴尬地搓了搓手，“条件是艰苦了点，您多包涵。”
杜建林下了车，寒风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错愕，点了点头：“没事，当年在绿山，比这还差的地方我都待过。”
走进办公室，景象更是让杜建林心里“咯噔”一下。
五六十多名干部职工，挤在六间狭小的办公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烟味。
老陈领着杜建林往里走，介绍道：“咱们管委会一共三名副主任。李副主任……呃，身体不太好，常年请病假，我都好几个月没见他了。王副主任分管后勤，今天去市里跑医保报销了。只有常务副主任赵刚在。”
杜建林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个班子的战斗力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极其糟糕的印象。
办公室里，常务副主任赵刚，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容：“杜主任好！欢迎您来主持工作！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杜建林握了握他的手，目光扫过这间所谓的“主任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大屋子，用隔板简单地隔出了几个区域。正中间放着一张掉漆的老板桌，四周是三个副主任一个副书记的工位。
“赵主任，咱们这办公条件确实挺‘锻炼人’的。”杜建林半开玩笑地说道。
赵刚苦笑道：“杜主任，这还不算啥。咱们虽然穷，但好歹还有一辆公车。”
他指了指院子里：“喏，那辆捷达。虽然是十年的老车了，烧机油，空调也坏了，但在咱们这儿，那就是‘顶配’。”
杜建林看着那辆排气管冒着黑烟的捷达，嘴角抽动了一下。在绿山，他的车队里最差的也是帕萨特，到了这儿，捷达成顶配了？
“行了，咱们先别在这儿坐着了。”杜建林不想在这个压抑的环境里多待一秒，“赵主任，陈书记，咱们去开发区现场看看吧。”
“好，好，我这就安排。”赵刚连忙起身先行。
这是杜建林第一次真正踏入月亮湖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土地。
车子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前行。一期规划的土地确实已经平整完了，几条宽阔的主干道也修通了，但路两旁却是大片大片的荒草地，风吹草低，显得格外凄凉。
偶尔能看到几个已经投产的企业，厂房低矮破旧，门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月亮湖市xx塑料加工厂”、“xx废旧金属回收有限公司”。
“杜主任，这几家都是前几年招商引资进来的。”赵刚坐在副驾驶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规模都不大，而且……而且都是一些高能耗、高污染的淘汰产能。正规的高科技企业，根本不愿意来。”
杜建林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难看。
车子最后停在了开发区的中心区域。
这里原本规划建设开发区的核心地标——管委会办公大楼。
然而，呈现在杜建林面前的，却是一座烂尾楼。
这是一栋七层的建筑，主体工程虽然已经封顶，但裸露的钢筋像狰狞的骨头一样刺向天空。外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红砖裸露，窗户黑洞洞的，像是一只只鬼爪。
在凛冽的寒风中，这栋烂尾楼孤零零地矗立着，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诉说着这里的失败与荒凉。
“这楼……怎么回事？”杜建林下车，走到楼前，看着满地的碎砖头和荒草，沉声问道。
赵刚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奈与苦涩：“杜主任，这楼建了三年了。主体工程完成后，因为后续资金跟不上，建筑商垫资垫到了极限，实在垫不起了，只能停工。现在门窗没装，水电没通，室内装修更是谈不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更麻烦的是，建筑商已经把我们告上法庭了。法院判了，要求管委会支付工程款本息共计三千八百万。但是……您也看到了，咱们账上连三千八百块都凑不齐，哪儿有钱赔啊？”
说完，赵刚和老陈齐齐地望向杜建林。
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求助，甚至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他们想看看，这位从全省第一强县来的“大神”，面对这一堆烂摊子和巨额债务，到底有什么回天乏术。
杜建林站在寒风中，看着眼前这栋丑陋的烂尾楼，听着赵刚的汇报，心里那个苦啊，简直比吃了黄连还难受。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马戈壁的，没钱也就罢了，还特么一身官司和赔款！这哪里是让我来主持工作，简直是让我来背锅送死啊！”
但他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烦躁。
“赵主任，陈书记。”杜建林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看完了。这地方……确实是个挑战。”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回那个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办公室。四个领导挤在一间屋里大眼瞪小眼，那是对他精神的折磨。
“我有点累了，先回去休息一下。”杜建林对赵刚说道，“下午两点，召开全体干部职工大会，我要讲话。”
“好的，杜主任。”
杜建林重新坐上那辆破旧的捷达，摇下车窗，任由冷风吹在脸上。
车子开出开发区，重新汇入市区的车流。看着窗外繁华的街道，杜建林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没有回单位，也没有去市委。他直接回了家。
推开家门，女儿稚嫩的声音立刻传来：“咿咿呀呀！”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是好像是在要爸爸抱抱。
小家伙像只小燕子一样扑进他的怀里。
杜建林一把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心中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妻子白雪从厨房探出头来：“回来啦？正好，今天我做的糖醋排骨。”
“好。”杜建林抱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开发区的未来，到底该怎么走？
那栋烂尾楼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没钱、没人、没项目，还背着一身债。甚至，有的职工都拖欠快半年的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