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家待了四天，周二傍晚，杜建林告别家人，坐车返回绿山县。
车窗外的风景从市区的繁华逐渐过渡到县域的静谧，他脸上的柔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稳与凝重。
短暂的家庭时光像一剂强心针，让他满血复活，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绿山县的工作远未到可以松口气的地步——省委书记的肯定是荣誉，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车子驶入县政府大院时，天色已暗。杜建林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秘书梁红星“进去”后，他又搬回了县委招待所住。
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墨香夹杂着文件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桌上还摊着他临走前没来得及整理的乡村振兴项目规划书。他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是常务副县长邵辉打来的。
“杜县长，您回来了？有个事儿得跟您汇报一下，有点棘手。”邵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
“说吧，什么情况。”杜建林揉了揉眉心，预感到不会是好事。
“就是咱们县重点推进的生态农业产业园项目，涉及到三个村的土地流转，原本都谈得差不多了，可这两天突然出了岔子，有十几个农户突然反悔，说什么也不肯签字，还聚集到镇政府门口讨说法，镇里的干部劝了好几次都没用。”
杜建林的眉头瞬间拧紧了。生态农业产业园是省委书记视察时重点表扬的项目，也是绿山县接下来要全力推进的核心工程，一旦卡壳，不仅影响后续资金拨付，更会让省市领导觉得他们“经不起考验”。“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补偿款没到位，还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补偿款都按标准足额发放了，镇里也逐户核实过。至于挑唆的人，目前还没查到实据，但有农户私下透露，说是有人跟他们说，这个项目会污染土地，以后种不出庄稼，还说咱们县领导是为了政绩才硬推的，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邵辉的声音透着无奈，“张书记已经知道了，刚才还打电话问情况，语气挺严肃的。”
杜建林心里咯噔一下。张彪向来把政绩看得很重，这个项目是两人一起力推的，现在出了纰漏，张彪肯定急坏了。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召开专题会议，让农业局、国土资源局还有涉及的三个乡镇的书记、镇长都参加，咱们现场研判，尽快拿出解决方案。”
他很清楚，农户突然反悔绝非偶然。生态农业产业园项目采用的是“企业+合作社+农户”的模式，不仅能提高土地利用率，还能给农户带来稳定的分红和务工收入，前期调研时，农户们的积极性都很高，怎么会突然变卦？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而且极有可能是冲着项目来的，甚至是冲着他和张彪来的。
第二天一早，专题会议在县政府三楼会议室召开。县委书记张彪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参会人员时，带着明显的不满。
“同志们，生态农业产业园项目是省委书记点了名的重点项目，现在居然卡在土地流转上，让人在背后戳咱们的脊梁骨，你们说丢人不丢人！”
张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威严，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杜县长，你刚回来，可能还不太清楚情况，我看这事不能拖，必须快刀斩乱麻！”张彪看向杜建林，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看就按之前的方案，让乡镇和公安部门配合，强制流转！那些带头闹事的，先抓起来震慑一下，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杜建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立刻反驳道：“张书记，不行！强制流转绝对不可取。农户们之所以反悔，肯定是有顾虑、有诉求，咱们得先弄清楚根源，对症下药。要是强行推进，不仅会激化矛盾，还会损害县政府的公信力，到时候事情只会更难收拾。”
“顾虑？诉求？”张彪有些不满的说：“他们能有什么顾虑？补偿款一分不少，后续收益也白纸黑字写着，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这个时候不拿出点强硬手段，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张彪的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是真的急了。他在绿山县干了快十年的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他还想再进一步，这次省委书记的视察后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绝不允许项目出任何岔子。
“张书记，就算有人煽风点火，咱们也得先找到那个人，而不是把矛头对准无辜的农户。”
杜建林对于今天张彪突然这么大的反应也很纳闷，不过他语气很坚定，“咱们县政府政府，不是欺压百姓的工具。强制流转只会让老百姓寒心，这不符合咱们党的执政理念，也不利于项目的长远发展。”
两人的意见针锋相对，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参会的干部们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谁都知道，张彪和杜建林之前配合得还算默契，这次因为项目的事闹得这么僵，着实让人意外。
常务副县长邵辉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两位领导，消消气，都是为了工作。我觉得杜县长说得有道理，咱们确实应该先查清农户反悔的真正原因。不过张书记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项目不能一直卡着，得尽快推进。要不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队，去三个村实地走访，跟农户好好聊聊，摸清情况。另一路由农业局牵头，重新梳理项目的环保措施和收益保障方案，用事实打消农户的顾虑。同时，让公安部门暗中调查，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张彪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知道杜建林说的有道理，强制流转确实风险太大，但他还是忍不住瞪了杜建林一眼：“就按邵辉说的办，给你们三天时间，必须拿出结果！要是三天后还没进展，咱们再另想办法。”
“没问题。”杜建林点了点头，没有再争辩。不清楚今天张彪为什么这么盛气凌人，与平时判若两人，不过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散会后，杜建林立刻带着秘书何勇赶往最偏远的红星村。红星村是这次土地流转反悔农户最多的村子，也是矛盾最集中的地方。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颠簸前行，两旁的稻田金黄一片，长势喜人。杜建林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清楚，农村工作最忌讳的就是“拍脑袋”，必须接地气、察实情，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到了红星村，村支书王大山早已在村口等候。看到杜建林，他脸上满是愧疚：“杜县长，对不起，是我工作没做好，让您费心了。”
“王支书，别自责，先带我们去看看那些反悔的农户。”杜建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和，“咱们今天不是来问责的，是来听意见的。”
王大山领着杜建林一行人来到村民李老汉家。李老汉今年六十多岁，是村里的老党员，也是这次带头反悔的农户之一。见到杜建林，李老汉脸上有些不自然，搓着双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大爷，我是杜建林，今天来是想跟您聊聊，您为什么不愿意签字流转土地啊？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我们的工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杜建林拉了把椅子坐下，语气诚恳。
李老汉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杜县长，不瞒您说，一开始我是愿意的，补偿款也挺合理，还能分红。可前几天，村里来了个陌生人，说是省农科院的专家，他跟我们说，这个生态农业产业园用的化肥和农药不环保，时间长了会污染土地，到时候土地就废了，咱们子孙后代都没法种地了。您说，土地是咱们农民的命根子，我们能不担心吗？”
“陌生人？省农科院的专家？”杜建林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
李老汉摇了摇头：“年纪不大，三十多岁，戴个眼镜，看着挺斯文的。没说具体名字，就说是省农科院的，来调研的。他还说，要是我们签了字，以后土地出了问题，县政府也不会管我们，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杜建林心里有了底。这根本不是什么省农科院的专家，分明是有人故意冒充，恶意造谣，目的就是阻挠项目推进。
他又走访了其他几个反悔的农户，得到的说法大同小异，都是被这个“假专家”的话给唬住了。
与此同时，邵辉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他们在另外两个村走访时，也发现了类似的情况，而且有农户提供了一张模糊的照片，是那个“假专家”离开时被拍到的背影。杜建林立刻把照片发给公安部门，让他们尽快核实身份。
回到县政府，杜建林立刻召集邵辉和农业局局长开会。“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有人故意冒充专家造谣，煽动农户反悔，阻挠项目推进。”
杜建林把走访的情况跟两人说了一遍，“现在当务之急，一是让公安部门尽快抓住这个造谣的人，查清背后的指使。二是咱们要立刻组织一场公开答疑会，邀请真正的省农科院专家和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到村里给农户们科普，用事实打破谣言。三是重新印发项目的详细方案，特别是环保措施和收益保障部分，让农户们看得明明白白，消除他们的顾虑。”
“好，我这就去联系省农科院和环保部门。”农业局局长立刻起身。
“公安那边我已经催过了，他们说会尽快调取周边的监控，全力排查。”邵辉补充道。
就在这时，张彪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建林，情况怎么样了？找到原因了吗？”
“张书记，找到了，是有人故意冒充专家造谣，煽动农户反悔。”杜建林把情况简要汇报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解决方案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张彪的声音：“这个方案可以，但要加快速度！我已经接到市委书记的电话了，他很关注这个项目的进展，让我们尽快解决问题，不能出任何乱子。另外，我觉得光靠答疑会还不够，你得让乡镇干部和村干部分片包干，逐户去做工作，确保三天内所有农户都签字。”
杜建林皱了皱眉，张彪的要求有些急于求成了。逐户做工作需要时间，而且农户们刚被谣言影响，情绪还不稳定，强行催促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张书记，逐户做工作可以，但三天时间是不是太紧张了？咱们还是要以理服人，给农户们一点时间消化，这样签字才是心甘情愿的，也能避免后续再出问题。”
“紧张？省委书记都夸我们能干，现在一个小小的土地流转都搞不定，传出去不让人笑话吗？”张彪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内必须完成土地流转签字，否则会影响整个项目的推进，到时候谁来负责？”
“张书记，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只追求速度。”杜建林也有些急了，“如果农户是被迫签字的，后续项目推进过程中很可能会出现更多问题，到时候麻烦会更大。”
“我看你就是太优柔寡断了！”张彪的声音带着怒气，“这个项目是咱们俩一起推的，现在出了问题，你不想着尽快解决，反而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我告诉你，杜建林，三天后我要看到结果，否则你自己去市委跟顾书记解释！”
说完，张彪直接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让杜建林皱紧了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张彪是急功近利，想尽快把项目推起来，巩固自己的政绩，但这种不顾实际情况、一味追求速度的做法，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再有，张彪对自己的态度突然转变这么大，肯定是有问题。但是，目前，他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跟张彪闹矛盾的时候。项目推进受阻，背后肯定有人在暗中使绊子，说不定就是冲着他和张彪的矛盾来的。他必须尽快解决问题，既不能违背自己的工作原则，又要尽量缓和与张彪的分歧。
“杜县长，张书记那边……”邵辉看着杜建林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道。
“没事。”杜建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按原计划推进，答疑会明天就开，公安那边加快排查速度，乡镇干部和村干部逐户做工作，但不要强迫，耐心解释，争取让农户们自愿签字。至于时间，咱们尽最大努力，但也要保证工作质量。”
“好。”邵辉点了点头，心里暗暗佩服杜建林的沉稳。
第二天上午，红星村的晒谷场上挤满了村民。省农科院的专家和环保部门的工作人员现场答疑，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了生态农业产业园的环保措施——采用有机肥替代化肥，安装滴灌系统节约用水，建设污水处理设施确保废水达标排放，不仅不会污染土地，还能改善土壤质量。
专家们还带来了相关的检测报告和成功案例，用事实证明了项目的可行性和环保性。
同时，杜建林也现场承诺，县政府会成立专门的监督小组，全程监督项目的建设和运营，一旦发现环保问题，立即停工整改，并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
村民们的疑虑渐渐打消了。李老汉走上前，握着杜建林的手说：“杜县长，对不起，我们不该轻信谣言，差点耽误了项目。你放心，我们现在就签字！”
有了李老汉带头，其他农户也纷纷表示愿意签字。当天下午，红星村的土地流转签字工作就顺利完成了。
另外两个村的工作也在同步推进，到了第三天下午，三个村的土地流转签字工作全部完成，比张彪要求的时间提前了半天。
杜建林松了一口气，立刻给张彪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情况。电话那头的张彪语气缓和了不少：“好，辛苦了。接下来就是项目开工的事情，你尽快组织相关部门，制定开工方案，争取下周就能开工。”
“好，我这就去落实。”杜建林应道。
挂了电话，杜建林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土地流转的问题解决了，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背后造谣的人还没抓到，项目开工后肯定还会遇到各种新的问题，而且他和张彪之间的分歧，也并没有真正解决。
就在这时，秘书何勇敲门进来：“杜县长，公安部门那边有消息了，那个冒充专家造谣的人抓到了，而且他们还查到了背后的指使。”
“哦？是谁？”杜建林立刻坐直了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是于文东于主任的外甥赵磊。”何勇压低声音说道，“公安部门审讯后得知，赵磊是受于文东的指使，故意造谣阻挠项目推进的。而且他们还查到，于文东之前一直想让自己的亲戚承包这个项目的建设工程，但没有成功，所以怀恨在心，想通过阻挠项目推进，给您和张书记制造麻烦。”
杜建林的眉头瞬间拧紧了，没想到这个于文东居然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阻挠项目推进。
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项目承包那么简单。看来，这次的事情，很可能是一场针对他和张彪的政治阴谋。
因为这个农业生态园是省委齐书记亲自抓的工作，省委办公厅督办室肯定还会检查的。如果迟迟无法推进，那么问题就严重了，省委和市里都会问责的，到那时候，明星县长，县委书记也不好使。
杜建林意识到，绿山县的平静之下，省委书记的视察带来了机遇，但也让隐藏的矛盾浮出了水面。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不仅是项目推进中的各种实际问题，还有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和权力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