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县财政局办公大楼的三楼，财政局局长办公室的门总是虚掩着一道缝。巩兴华坐在靠窗的红木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老花镜，手指正麻利地翻着一本厚厚的账本。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得他鬓角的白发愈发明显。
“巩局，这是上个月的预算执行报表，您过目。”副局长黄小燕端着一摞文件走进来，声音柔细，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婉。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米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眼神在掠过巩兴华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巩兴华头也没抬，伸手接过报表，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黄小燕的手背，两人都像没事人一样迅速收回。“放这儿吧，我看完给你签字。”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常年身居要职的沉稳，却又透着几分刻意的谦卑。
黄小燕点点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办公桌旁，轻声说：“巩局，景观公路那边的工程款，施工方又来催了，说再不到位，工人就要停工了。”
巩兴华这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眉头微蹙：“急什么？按流程来。县里的财政盘子就这么大，各个口子都等着用钱，得统筹安排。”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不耐烦，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能这般从容不迫。
黄小燕“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工作上的琐事，才转身离开。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巩兴华望着窗外财政局大院里的白杨树，眼神渐渐飘远。谁也不知道，这位在绿山县财政局局长位置上坐了快十年的“老好人”，心里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十年前，于文东还是绿山县县长时，一眼看中了时任财政局预算股股长的巩兴华。出身会计的巩兴华，算盘打得精，账目做得细，任何复杂的收支情况到了他手里，都能梳理得明明白白。更难得的是，他为人低调，从不争功抢劳，见谁都笑眯眯的，从来没和人红过脸、起过冲突。
“兴华啊，财政局这个担子，我看你能挑起来。”当年于文东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恳切，“县里的财政是命脉，交给你，我放心。”
巩兴华当时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任命文件，腰弯得极低：“谢谢于县长信任，我一定恪尽职守，不辜负您的期望。”
这十年间，绿山县换了三任县长、两任县委书记，每一位领导对巩兴华的评价都出奇地一致：“业务能力强，工作踏实，为人谦和。”他就像财政局里一棵常青树，稳稳地扎根在局长的位置上，把全县的财政收支打理得看似井井有条。没人知道，这份“井井有条”的背后，早已被他和黄小燕偷偷凿开了无数个窟窿。
绿山县景观公路建设指挥部总指挥的徐光明，接到了调令，要赴市里担任机场建设副总指挥。临走前的一个晚上，徐光明约了时任副县长的杜建林在县城的“聚贤阁”吃饭。
包厢里，菜已经上齐，两瓶白酒打开了一瓶，倒在玻璃杯里，泛着晶莹的光泽。徐光明端起酒杯，和杜建林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又透着几分凝重。
“杜县长，有些事，不说出来心里不踏实。”徐光明放下酒杯，声音压低了些。
杜建林给自己满上酒，笑着说：“老徐，有啥话你尽管说，还藏着掖着干啥？”
徐光明叹了口气，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是关于巩兴华的。”他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我负责景观公路建设，工程款都是经过财政局拨付的。有几次，我发现有些款项的流向不太对劲，报上来的工程量和实际拨付的资金对不上，我问过巩兴华，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说是什么前期筹备资金，后续会补手续。”
杜建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知道，财政局长这个位置有多关键，手里握着全县的“钱袋子”，一旦出了问题，那可不是小事。“老徐，你说的是真的？有没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倒是没有，毕竟我不是专门查这个的。”徐光明摇了摇头，“但我干了这么多年工程，这点猫腻还是能看出来的。巩兴华这个人，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可心里的算盘精着呢。你想想，他一个财政局长，工资就那么多，可他老婆孩子穿的用的，都是名牌，他在县里有好几个楼，这不太对劲吧？”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杜建林的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想起平时见到巩兴华，确实总是一身名牌西装，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当时只当是他会过日子，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反常。“我知道了，老徐，谢谢你提醒我。这事我会留意的。”
徐光明点了点头，又和杜建林喝了几杯，两人聊了些别的，才各自散去。回到家，杜建林辗转反侧。他深知，财政局长涉及经济问题，绝非小事，很可能会牵扯出一连串的人和事，影响整个绿山县的稳定。
第二天一上班，杜建林把秘书梁红星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红星，有个事，你帮我侧面了解一下。”杜建林坐在办公桌后，对梁红星说“关于财政局局长巩兴华，你去打听一下，他平时的生活作风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尤其是经济方面。”
梁红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好的，杜县长，我明白了。我会注意方式方法，不会打草惊蛇的。”
“嗯，一定要低调，别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让你查的。”杜建林叮嘱道，“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汇报。”
梁红星办事很利索，他没有直接去财政局打听，而是通过自己的一些人脉，联系上了财政局的几个老职员，还有一些和巩兴华有过接触的商人。一开始，大家都说巩兴华是个好领导，为人谦和，工作认真，没什么不妥。
直到一周后，梁红星通过一个在财政局开车的老司机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梁秘书，有些话，我本来不该说的。”老司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咱们局里的黄副局长，和巩局的关系不一般。我好几次看到，下班后巩局没回家，而是和黄副局长一起上了一辆私家车，去了月亮湖市的方向。还有一次，我去月亮湖市办事，无意中看到他们俩带着一个孩子在商场里逛街，那孩子看着都五六岁了，长得跟巩局还有几分像。”
梁红星心里一惊，连忙追问：“你确定？没看错人？”
“绝对没错！”老司机拍着胸脯说，“巩局和黄副局长我天天见，怎么可能看错？那孩子我也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是黄副局长和她老公的孩子，她老公我也认识，长得根本不像。”
梁红星不敢耽搁，立刻回到县政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杜建林。杜建林听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情妇？还有孩子？”他喃喃自语，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一个财政局长，和自己的副手有这种不正当关系，还生了孩子，这背后很可能牵扯出更大的问题。
“杜县长，要不要再深入查一下？”梁红星问道。
杜建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必须查！这件事非同小可。这样，你先别再往下查了，以免打草惊蛇。我想想办法。”
他想到了老朋友，市公安局局长张洪伟。自从调到月亮湖市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张洪伟为人正直，办事靠谱。当天晚上，杜建林拨通了张洪伟的电话。
“洪伟大哥，是我，建林。”杜建林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建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张洪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洪伟大哥，我遇到个棘手的事，想请你帮个忙。”杜建林把徐光明反映的情况，还有梁红星打听来的关于巩兴华和黄小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张洪伟，“我怀疑巩兴华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想请你帮忙查一下他和黄小燕名下的财产情况。”
张洪伟听完，也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一个县财政局长，胆子这么大？行，建林，这事我帮你查。你放心，我会安排人秘密调查，不会走漏风声的。”
“太谢谢你了，洪伟。”杜建林松了口气，“有结果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挂了电话，杜建林坐在沙发上，心里五味杂陈。他既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巩兴华是被冤枉的，又担心真的查出问题，会给绿山县带来巨大的震动。
第二天上午，杜建林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手机突然响了，是张洪伟打来的。他连忙接起电话：“洪伟大哥，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张洪伟，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建林，你猜对了，这个巩兴华，确实有大问题！我们查了他和黄小燕名下的财产，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杜建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具体怎么样？有多少财产？”
“在月亮湖市里，巩兴华名下有四套住宅，黄小燕名下有两套住宅，加起来一共六套！”张洪伟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他们名下还有两台汽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都是近几年买的。还有三处商铺，都在月亮湖市的核心地段，市值不菲！”
“什么？”杜建林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六套住宅、两台豪车、三处商铺，这在当时那个年代，简直是天文数字。一个县财政局长，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洪伟，你确定没查错？”
“绝对没错！”张洪伟肯定地说，“我们查了房产局、车管所、工商局的登记信息，都是实打实的。建林，这事太严重了，你得赶紧向上级汇报。”
杜建林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他看着窗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啊，这是多少钱啊？他不敢想象，巩兴华和黄小燕到底贪污挪用了多少公款，才能积累下这么丰厚的财产。
他立刻起身，准备去县委书记张彪的办公室汇报。走到楼梯口，他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行，太唐突了。这么大的事情，就这么直接闯进去汇报，万一，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他不确定张彪和巩兴华之间有没有什么利益往来。张彪之前是绿山县县长，现在刚接任县委书记，巩兴华在财政局长的位置上坐了十年，两人不可能没有交集。如果他们之间有关系，自己这么贸然汇报，不仅起不到作用，还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
杜建林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办公室，把搜集到的信息整理好。稳妥起见，他不能先向张彪汇报，而是应该直接去市里，向老领导、市委书记马志远当面汇报。马志远是他的老上级，处事果断，只有把情况向他汇报清楚，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当天下午，杜建林安排好县里的工作，带着整理好的材料，驱车赶往市里。杜建林走进马志远的办公室时，马志远正在批阅文件。
“领导。”杜建林恭敬地说道。
马志远抬起头，看到是他，笑了笑：“建林啊，快坐。怎么突然来市里了？有什么事吗？”
杜建林坐在沙发上，接过马志远秘书递过来的水杯，深吸了一口气，把巩兴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马志远做了汇报，还把张洪伟调查到的财产信息，以及梁红星打听来的情况，都一一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整理好的材料递了过去。
马志远认真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接过材料，仔细地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当看到巩兴华和黄小燕名下的财产清单时，马志远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么多钱…”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马志远放下材料，眼神凝重。“建林，你反映的情况很严重。”马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个县财政局长，竟然贪污挪用公款，积累了这么多财产，还和自己的副手有不正当关系，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马书记，您看这事该怎么办？”杜建林问道。
马志远沉吟片刻，说道：“这件事不能声张，必须秘密处理。首先，要控制住巩兴华和黄小燕，不能让他们察觉到风声，趁机转移财产或者逃跑。其次，要组织力量进行审计，查清他们到底贪污挪用了多少公款，资金流向是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样，我让市委组织部安排一下，以学习的名义，把巩兴华调到市委党校去。这样既能把他和财政局的工作隔离开，又不会引起怀疑。然后，让市审计局组织一个审计组，以‘随机抽查’的名义，去绿山县进行审计，首选单位就是财政局。你回去之后，密切关注情况，有任何动静，及时向我汇报。”
“好的，马书记，我明白了。”杜建林点了点头，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有了马志远的指示，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了方向。
回到绿山县后，杜建林没有声张，像往常一样处理工作。几天后，市委组织部的通知下来了，要求绿山县财政局局长巩兴华到市委党校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干部培训。
巩兴华接到通知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他也没多想。这些年，干部参加党校培训是常有的事，他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学习。临走前，他把黄小燕叫到了办公室。
“我要去市委党校学习一个月，局里的工作，你多费心。”巩兴华的语气有些凝重，“尤其是那些账目，一定要保管好，不能出任何差错。”
黄小燕心里也有些打鼓，但还是点了点头：“巩局，你放心去吧，局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她看着巩兴华，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你在党校那边，也要多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巩兴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去了市委党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