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揽月阁巨大的落地窗外,凝固成一片浓稠的墨。
顾夜沉端着那碗鸡汤从厨房走出来,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得不真实。
他是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人。
从商业谈判的节奏,到集团未来的版图,他都必须牢牢握在手里。
可现在,他手里唯一握着的,是一碗散发着温热香气的鸡汤。
而那个掌控了一切的人,正坐在沙发上,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闲聊的姿态,指挥着一场足以颠覆数人命运的风暴。
客厅里,苏晚萤已经放下了笔记本电脑。
她把希希圈在怀里,正拿着一块小毛巾,细致地擦拭着他沾上汤渍的嘴角。
那画面温馨得像一幅静态的油画,与刚才电话里那句“必须列席”的冰冷敕令,形成了两个割裂的世界。
“妈妈,我们明天,真的要去公司打怪兽吗?”
希希喝完了汤,小肚子圆滚滚的,满足地靠在苏晚萤怀里,仰着小脸问。
他的声音清脆,充满了对新冒险的期待。
“对呀。”
苏晚萤捏了捏他的小鼻子,语气轻松。
“不过明天的主角不是妈妈,是爸爸。”
她偏过头,看向还站在几步开外,有些不知所措的顾夜沉。
“爸爸明天会变成最厉害的奥特曼,站在最高的地方,所有小怪兽看到他,都会害怕得发抖哦。”
顾夜沉的心脏,被她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儿子那双写满崇拜和信任的眼睛,再看看苏晚萤那张含笑的脸,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没有把他排除在外。
她甚至,在孩子面前,把他塑造成了那个最强大的英雄。
他走过去,在沙发另一侧坐下,身体还有些僵硬。
“希希该睡觉了。”
他开口,声音比他预想的要沙哑。
苏晚萤点点头,抱着希希站起来。
“走了,小英雄,我们要回你的秘密基地补充能量咯。”
她抱着希希上了楼,脚步轻盈。
顾夜沉独自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周围是价值千万的装潢和设计,可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习惯了签署文件、敲定决策的手。
现在,这双手除了无措地安放着,还能做什么?
十几分钟后,苏晚萤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梯口。
她换了一身舒适的丝质睡衣,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洗去了所有的锋芒和攻击性,又变回了那个慵懒的、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苏晚萤。
可顾夜沉却再也不会被这副外表所迷惑。
他知道,这具闲散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座深不见底的冰山,他所见到的所有锋芒,不过是海面上折射出的微光。
苏晚萤没有看他,径直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红酒,然后才走到他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放松。
“睡不着?”
她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开口问。
顾夜沉没有回答。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天上午九点的那场“鸿门宴”。
“你……打算怎么做?”
他终于问出了口。
“在会议上。”
苏晚萤抿了一口酒,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顾总,在你过去的商业案例里,当你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准备彻底清算一个对手时,你会怎么做?”
顾夜沉蹙眉,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是本能。
“列出他的所有违约条款,出示所有证据,让律师团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资产清算,冻结他所有的账户,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
他的回答,是教科书级别的商业准则,冷酷,高效,无情。
“然后呢?”
苏晚萤又问。
“没有然后了。”
顾夜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理所当然。
“错。”
苏晚萤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水晶灯下,折射出一种让顾夜沉心悸的光。
“那只是初级玩法。”
“当你把一个人逼到绝路,他会做什么?”
“反扑。”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
“江星瑶可不是兔子,她是一条毒蛇。”
“你把她逼到死角,她会用尽自己最后一口毒液,去咬她能咬到的任何人。”
“那个人,可能是老周,可能是那个女孩,甚至可能是希希。”
顾夜沉的背脊窜起一阵密密麻麻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源于后怕,更源于对自己思维盲区的震惊。
他只想着如何用最凌厉的手段去赢得战争,却从未计算过,战败者在废墟之上,会燃起怎样不计后果的复仇之火。
“所以,明天那场会,你不是去宣布胜利的。”
苏晚萤靠回沙发里,重新端起酒杯,仿佛刚才那个充满压迫感的人不是她。
“你是去,演一场戏的。”
“演戏?”
顾夜沉完全无法理解。
“明天,顾氏集团顶楼的会议室,就是你的舞台。”
苏晚萤的指尖,轻轻滑过冰凉的杯壁。
“你要扮演的角色,不是手握屠刀的债主,而是……一个刚刚得知真相,痛苦、失望,但又念着旧情,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前姐夫。”
顾夜沉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商业逻辑和博弈模型,在苏晚萤这几句轻描淡写的指令下,正迅速崩塌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废纸。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执行。”
苏晚萤的语气,又变回了那个不带感情的项目经理。
“从明天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起,你全程,不需要说一句重话。”
“你甚至不需要看江星瑶,你就看着那几个康复中心的董事。”
“你要让他们感觉到,你很失望,你对江星瑶这个‘专业人士’竟然会做出胁迫员工家属的事情,感到非常痛心。”
“你要让他们相信,你今天把他们叫来,不是为了逼他们还钱,而是想给他们,也是给江星瑶,一个解释的机会。”
顾夜沉听着这匪夷所思的“剧本”,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碾压。
“这有什么用?”
他艰涩地问。
“这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不。”
苏晚萤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洞悉人性的冷意。
“这会瓦解他们。”
“那几个董事,只不过是求财的。”
“他们最怕的,不是破产,而是惹上一个他们惹不起的、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而江星瑶,她目前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个人质。”
“你的‘痛苦’和‘念旧情’,会让她产生一个错觉——她手里的牌,还有用。”
“你顾忌着她姐姐的情分,不敢对她下死手。”
“只要她还觉得自己的牌有用,她就不会立刻撕票。”
“这就能为我们,为秦杨,为那个叫周晓曼的女孩,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顾夜沉怔怔地看着她。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正在聆听一场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关于人性的公开课。
原来,退让,可以是一种更具杀伤力的进攻。
原来,示弱,也可以是一种更高级的掌控。
“那……我具体该怎么做?”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请教的意味。
苏晚萤看着他那副认真求学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安静的夜里,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顾夜沉的耳膜。
“很简单。”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然后,做了一个让顾夜沉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整理了一下那本就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口。
她的指尖微凉,不经意地触碰到他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顾夜沉的身体,瞬间僵硬。
苏晚萤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仰着脸,用一种导演在给演员说戏的专业口吻,轻声说:
“明天,当江星瑶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你什么都别说。”
“你就看着她。”
“用你最复杂的眼神,看她三秒钟。”
“然后,你对她笑一下。”
顾夜沉的瞳孔,因为她这句话,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笑?
对那个女人笑?
“不是冷笑,不是嘲讽的笑。”
苏晚萤的手指,还停留在他的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是一种……带着歉意、无奈,又夹杂着一丝丝,你自己都说不清的、怀念的笑。”
顾夜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了。
他完全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看着苏晚萤,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又幽深的眼睛,艰涩地开口。
“我……不会。”
“你会的。”
苏晚萤忽然松开手,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她脸上的表情,又变回了那种公事公办的淡然。
“你就想着,”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顾夜沉的心湖,激起无法平息的波澜,“你就想着,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
“如果,你没有遇到我。”
“面对这一切,你会是什么样子。”
“想着那个时候的你,去面对她。”
说完,她便转身上了楼,只留给顾夜沉一个纤细又决绝的背影。
“早点睡,顾总。”
她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带着几分慵懒的告诫。
“明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别顶着黑眼圈去,那不像痛苦,倒像纵欲过度,会影响你的演技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