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一根无形的冰锥,钉进了主厅里那浓稠如实质的空气中。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座老式座钟“咔哒、咔哒”的声响,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摆动,都在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顾夜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僵在原地,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涌上头的轰鸣。
他刚刚才从一场必死的对局中被苏晚萤拽出来,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安稳的空气,她就直接点燃了一个更大的炸药桶。
在顾家老宅,当着顾远山的面,说出这种话……
这不是在“演怪兽”,这是在申请当场去世。
林菲菲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那份温柔的担忧,瞬间变成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与不忍。
她快步走到顾远山身边,伸出手想为他抚背顺气,声音里满是焦急和对苏晚萤的责备。
“晚萤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跟伯伯说话。”
“伯伯也是关心希希,他……”
“我没在跟你说话。”
苏晚萤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却像一道精准的屏障,直接把林菲菲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林菲菲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苏晚萤连一个余光都没有分给她。
她只是看着主位上那个脸色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老人,继续用那种无辜又认真的语气,把刚才那个要命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得更加完整。
“爸,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选择题。”
“希希现在心里有‘怪兽’,这个‘怪兽’是他的恐惧、他的不安、他过去的经历留下的阴影。”
“他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能让他感觉自己强大的方式,去战胜这个‘怪兽’。”
“所以,我陪他玩‘打怪兽’的游戏。”
“如果,您作为他的爷爷,连这个游戏都要禁止,都要定义为‘疯’,都要斥责。”
“那么,在他小小的世界里,您,就成了那个不让他打怪兽的、更强大的、更可怕的存在。”
苏晚萤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得像是在做项目报告。
“当他内心的恐惧无处发泄,又被最亲近的人压制时,他心里的‘怪兽’,会把矛头对准谁?”
“是那个不理解他,还训斥他的爷爷?”
“还是他自己?”
她说完,安静地看着顾远山,等待着他的答案。
整个主厅,死一般的寂静。
顾夜沉的心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苏晚萤不是在挑衅,她是在解构。
她把顾远山那居高临下的、属于“父权”的愤怒,强行拉到了一个属于“儿童心理学”和“家庭教育”的、她绝对专业的领域里。
然后,用最简单,也最残忍的逻辑,逼着顾远山去做选择。
“放肆。”
顾远山终于开口,他手中的那串紫檀佛珠,被他狠狠拍在身前的红木小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晚萤。
“你在教我怎么做爷爷?”
“不是。”
苏晚萤摇了摇头,脸上那副“你好烦”的表情,在这种场合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您可能因为站得太高,而忽略了的事实。”
“希希的心理创伤,不是我带来的。”
“我来之前,他就已经是个被‘怪兽’折磨得不敢说话,不敢吃饭的孩子了。”
“这个‘怪兽’,是在顾家的地盘上,在您这位大家长的眼皮子底下,长出来的。”
她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顾家那层光鲜亮丽的皮囊,露出了下面溃烂的伤口。
“您看重‘稳定’和‘掌控’。”
“一个被内心恐惧控制的继承人,才是顾家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我陪他玩的游戏,是在帮他建立内心的秩序,让他学会‘掌控’自己的恐惧。”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您最看重的目标,进行最底层的、最有效的修复工作。”
苏晚萤向前走了一步,那股项目经理式的强大气场,在檀香袅袅的厅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法忽视。
“所以,爸,您今天叫我们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解决问题?还是只是为了发泄您作为一家之主,权威被一个‘疯女人’挑战了的不满?”
“如果您是为了解决问题,那我们可以坐下来,讨论一下如何更高效地修复希希的心理创伤,我这里可以出三套以上的详细可行方案。”
“如果您只是为了发泄不满……”
苏晚萤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墙上的座钟。
“那我建议您速战速决,因为我确实约了人,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轰。
顾夜沉觉得自己的认知再次被彻底颠覆。
她竟然……在催促顾远山快点骂她,因为她要赶时间?
这已经不是嚣张,这简直是在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商业逻辑,来处理家庭内部的权力审判。
林菲菲的脸已经完全白了,她看着苏晚萤,像是看着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女人为什么敢这样做。
然而,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预想中顾远山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
那个老人,在听完苏晚萤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之后,竟然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一生都在跟人斗,跟商场的敌人斗,跟家族里的反对者斗,跟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斗。
他习惯了用权威去压制,用利益去交换,用规矩去束缚。
可今天,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这个女人,不敬畏他的权威,不稀罕他的利益,甚至把他引以为傲的规矩,当成了一种可笑的束缚。
她用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方式,直接掀了棋盘。
一场关于“孝道”和“规矩”的家庭审判,被她硬生生扭转成了一场关于“核心资产”的风险评估会议。
他顾远山,是最终的投资人。
他的投资标的,是顾言希这个唯一的继承人。
而苏晚萤,就是那个宣称能让这个濒临崩盘的项目扭亏为盈、能力超强但态度恶劣的项目经理。
现在,这个项目经理在告诉他:要么忍受我的工作方式,拿到你想要的结果;要么就开了我,让你最重要的项目彻底失败。
他所有的怒火,都被这层冷酷的商业逻辑,给硬生生浇灭了。
因为他悲哀地发现,她是对的。
他可以现在就把苏晚萤赶出顾家,但他能得到什么?
一个重新变得自闭、怯懦,甚至可能因为今天的冲突而更加恐惧他的孙子?
这对顾家而言,是无法接受的亏损。
【真实光环】的被动效果,在悄无声息地发挥着作用。
苏晚萤的每一句话,都像带着一种无法辩驳的权重,穿透了他常年累积的固执和偏见,直达最核心的利弊权衡。
许久。
久到顾夜沉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顾远山终于动了。
他重新拿起了桌上的佛珠,慢慢地、一颗一颗地捻动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开口了,声音苍老而沙哑,像是从古井里发出来的。
整个房间的压力,骤然一松。
顾夜沉几乎要虚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身边那个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苏晚萤。
她……她真的做到了。
她用最硬核的方式,正面赢了顾家最固执的独裁者。
林菲菲更是僵在原地,她温柔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嫉妒。
她苦心经营,在顾远山面前扮演了那么久的温婉贤淑,到头来,竟然比不上苏晚萤几句“疯话”?
“打怪兽的游戏,可以继续。”
顾远山又说了一句,像是一种最终的裁决。
苏晚萤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成了。
她刚想开口说“那我们先走了”,就听见顾远山话锋一转。
“但是,”老人的目光,从苏晚萤身上移开,落在了自己儿子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把‘怪兽’放进希希脑子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顾夜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看到,顾远山的视线,最终落回到了苏晚萤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全新的、比刚才的愤怒更加危险的探究。
“今天下午,在晨星诊所,你把江星瑶驳斥到精神崩溃。”
顾远山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报告的人,把你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都告诉了我。”
苏晚萤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打怪兽只是开胃菜,关于江星瑶,关于顾言希的身世,关于江星晚的死……这些盘根错节的旧事,才是顾远山真正关心的核心。
“一个乳糖不耐症的人,是怎么试牛奶的?”
顾远山捻动着佛珠,缓缓地问出了那个江星瑶用来攻击苏晚萤的问题。
但他问这个问题的语气,却不是质问,而是一种……确认。
他看着苏晚萤,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让顾夜沉和苏晚萤,都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你不是苏晚萤,对吗?”
“或者说,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原来的那个。”
顾夜沉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他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满眼的惊骇。
他怎么会知道?
苏晚萤的瞳孔也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她的穿越,是她和顾夜沉之间最大的秘密,是系统警告过的、会影响世界稳定性的核心bUG。
顾远山……这个身处剧情中心的Npc,是怎么发现的?
是江星瑶告的密?
不可能,江星瑶自己都只是怀疑。
那是……
苏晚萤的脑中,警铃大作。
“爸,您在说什么?”
顾夜沉失声开口,试图打断。
“闭嘴。”
顾远山厉声喝止了他,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苏晚萤的脸。
他像是要看穿她的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也不关心原来的那个蠢女人去了哪里。”
顾远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我只问你一件事。”
他停下捻动佛珠的手,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老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江星晚的车祸,那辆被动了手脚的刹车……”
“是不是跟你有关?”